彩色玻璃繭

【創始記‧紅璃、綠袖、藍鳶】

靜鳶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住處所在的大樓，她走進電梯，在門闔上的那一瞬間，她像突然失了力氣的橡皮糖，癱軟在那狹小的空間裡。

幾乎所有的電梯裡清一色要貼滿鏡子，好讓人在前往下一個目的地的短暫時間裡，可以整理儀表、擺上笑容，然後以最光鮮的模樣示人。

然而此刻原本應該映上美麗身型的鏡面裡，卻反反覆覆的重疊著無數個憔悴的女人。靜鳶望了望鏡中堆滿黑眼圈的自己，虛弱的笑了笑。在這除了她沒有其他人的空間裡，她無心再去維持什麼美女的姿態，她只想快點回到家，泡上一個熱水澡，洗去近日來被一個大型廣告文案纏身的疲累，然後鑽進溫暖的被窩，好好的睡它一覺。

然而，這樣渺小的願望，卻在「叮」的一聲過後，電梯門拉開的瞬間，化為烏有。

「你這個惡魔！」

「是，我是惡魔，但至少我大方的承認我是惡魔，我才不像你那樣虛假的假裝天使！」

爭執的音浪像風一樣的灌入了靜鳶的耳朵。

「不會吧？又來了！」她以她自己才聽得到的音浪喃喃說著。

「虛假？你什麼意思？」

「你根本就討、厭、我，對吧？但是你對外從來也不肯表現出來！」

「你……！」「對，我討厭你，你滾出去，滾出去，滾出我的房子……！」

「拜託，別再吵了！」靜鳶一邊在心裡默唸，一邊把鑰匙插入鑰匙孔。但她連鑰匙都還沒轉動，門就被「嘩」的拉開了，緊接著一個白色人形從門內竄出，靜鳶被她猛然撞了一下，包包掉在地上。

「梓璃，你要去哪？」靜鳶對著飛竄而過的人影大叫，但那人影沒有回應，只是一個勁的往前跑。

靜鳶彎身撿起地上的包包，一面揉著剛剛被急衝衝奪門而出的妹妹撞到的肩膀，一面用略帶著譴責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姊姊，「你們又怎麼了？」

聿袖大大的喘著氣，用手指指著梓璃離去的方向，最後只從牙縫裡擠出了三個字：「去、問、她！」





靜鳶瞪著聿袖三秒，然後轉身，跟著奪門而出。

她搭電梯直下，衝出大樓的大門。她左右張望，「這丫頭到底跑哪去了？」

她瞪視著夜色，腦中突然一道光芒閃過，「或許在那裡，她每次心情不好都會跑去那裡。」

她越過馬路，走進籠罩著一片暈黃燈光的公園。夜晚總讓一切帶有點神秘色彩，縱使是這個她已經來過無數次的公園，仍舊陰森得讓她心裡發毛。但不行，她不能退卻，她得找到妹妹才行。

果然，在公園南側倚湖而立的小涼亭裡，她發現了梓璃縮著身體，把頭深埋膝上的身影。

她走近，在她身旁坐下，懷抱住她，並在她耳畔輕聲低語：「發生什麼事了？」

梓璃聽到靜鳶的聲音，大為震動。她把頭從膝上抬起，又迅速的埋入靜鳶的肩頭。但也就那麼一瞬間，足以讓靜鳶看到她臉上佈滿的淚痕。

「二姊，我完了，大姊這次絕對不會原諒我了！」

靜鳶沒有動，她只是一邊用手順著梓璃的頭髮，一邊又更柔和的聲音問她：「你到底做了什麼呢？」

「我……，」

梓璃顯得吞吐。

在她終於嚅囁的擠出不成串的字句之後，靜鳶也被嚇到了。

「你……，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呢？」





姑且把鏡頭拉回半個小時前。

聿袖剛從出版社交完稿回來，一拉開公寓的門，就看到一個讓她難以置信的畫面。

客廳裡一對男女正吻得激烈，女的是她幾乎一手拉拔大的小妹妹，而男的竟是、竟是，她交往了六年的男朋友。

她先是徹底呆住，回過神時已呈現一種瘋狂狀態。

她甩了男友一巴掌，也無視他眼中愧疚的神色，不由分說的就把他往門外推。

然後是緊緊的瞪著她的小妹，眼神中吐出的火焰像要把她燒毀一般。

她抬起手，想給她「最最親愛」的小妹妹也是一巴掌，但看到她挑釁的眼神，像是在說：「你打啊！你打了我們姐妹的感情就從此一刀兩段。」她就下不了手。僵在空中的手，諷刺著她的矛盾。

「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對我？」聿袖最後終於擠出這句話。

「我喜歡他，不行嗎？你們又還沒結婚，我想我們應該可以公平競爭吧？」梓璃講得理直氣壯，她的眼神沒有露出一絲絲後悔。

她那時是這樣回答的。





現在靜鳶問出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問題。

「你……，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呢？」

梓璃卻沒有正面回答，她只是又丟出了另一個問題：

「吶，二姊，你告訴我，大姊為什麼總是否定我做的一切呢？」

「她沒有吧。你為什麼要那樣想？」

「因、為、她、就、是、給、我、這、種、感、覺！」梓璃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著。

「我說我要念台藝大，她不准，她說學藝術沒前途。她才是那個最沒資格說這種話的人吧？她自己不就是靠藝術吃飯的小說家兼插畫家嗎？」

「我想就是因為她靠這行吃飯，知道有多麼辛苦，才希望你不要也走上相同的路。」

「好吧，就算是那樣好了，她也沒道理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難道，她不相信我有才華可以成功？你就不會這樣子。」

靜鳶沒有接話。

「二姊，我真的很努力啊！我努力想向她證明我的選擇沒有錯。前一陣子寫的劇本，連教授都說是難得的佳作，但大姊沒有讚美也就算了，還批評我什麼人物特色不夠鮮明、場景跳接的太混亂……。她給我一點肯定是會死啊？好像全世界就只有她最厲害，其他人做的努力全都可以不屑一顧。」

靜鳶輕輕的搖頭。

「你真的覺得她是那樣嗎？」

這次換梓璃噤口不語了。

「大姊她啊，一直覺得她必須扮演媽媽的角色，所以她會逼自己嚴厲，她是把我們的前途全都攬在自己身上的，你懂嗎？」

梓璃靜靜的看著她的二姊，輕聲的說：「我知道，其實我都知道，我也不是那麼不成熟的年紀了，只是情緒一衝上來，我……，」

「我真是鬼迷心竅了，我一心想要刺傷大姊，打倒她，好證明我並不是什麼都不行的。我真是個笨蛋，我選了一個最爛的方式。」

「的確是，」靜鳶看著她，「很爛的方式。回家吧，把剛剛跟我說的話跟大姊說一遍如何？」

梓璃死命的搖頭。

「不要，我不要！大姊現在一定恨死我了，她不可能會原諒我的。」

靜鳶嘆了一口氣，「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

「先去同學家住幾天吧。」

靜鳶上下打量著看來什麼都沒帶的妹妹，「你有帶錢嗎？手機呢？車鑰匙呢？」

她每問一個問題，梓璃就搖了一下頭。

「這樣你還不願意回家？」

她又嘆了一口氣，這妹妹的牛脾氣她也不是不知道，決定的事很難讓她更動。靜鳶最後只好把自己身上帶著的現金、車鑰匙一倂塞到梓璃手上。

「好好照顧自己，想通了就回來，大姊是不可能氣你多久的。」





靜鳶一個人回到家，客廳的燈熄了，聿袖房間的也是。

她敲了敲門，走進房間，「姊，你睡了嗎？」

聿袖一動也不動的躺在床上，沒有要理會靜鳶的意思。

「好吧，那你休息吧。明天再說。」

就在靜鳶要帶上房門的時候，聿袖卻突然坐起了。

「你找到她了嗎？她回來了嗎？」

「找是找到了，但她不願意回來。」

「她一定很恨我。」聿袖身體一垮，又倒回床上去。

「什麼？」靜鳶有點招架不住了，怎麼兩個人都說對方一定很恨自己呢？

「她一直在恨我啊！因為媽媽的事。」聿袖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到幾乎都聽不到了。

「你別傻了，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不經世事的小孩子了！」





那年，聿袖十九歲、靜鳶十七，而梓璃是才升上國中的十三歲。

她們的爸爸早就過世了，一路辛苦拉著他們長大的媽媽卻選在那年病倒，血癌末期，發現的時候已經沒有救了。

是個有點濕冷的冬季。

對梓璃而言，那年的冬天就是冷，從外部寒到內心，再從內心寒到外面；醫院的白，還有無止盡的消毒藥水味；媽媽蒼白搶忍著痛苦的臉；還有大姊簽下的那張「放棄急救聲明書」。

梓璃不懂，為什麼大姊要「放、棄、急、救」，為什麼要剝奪媽媽可能活著的每一天。她質問過大姊好幾次，大姊只是用哀悽的神色看著她。「長大一點你就能體會了。」大姊這麼回答，她卻只覺得是敷衍。

最後一次病危通知發出的時候，醫院沒有任何動作。

她們三人守在病床前，眼睜睜的看著媽媽從生跨越了死的那一條線。

梓璃嚎啕大哭，她搥打著聿袖：「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你害死媽媽了，都是你、都是你！」

聿袖被擊垮了。

她靠著牆，原本一直逼自己不能掉下的淚水，也止不住地一滴滴滾落。

靜鳶擁著她，附在她耳邊說：「你別放在心上，她只是還太小，還不懂。」





第二天晚上，聿袖蜷在沙發的深處，靜鳶站在咖啡機前煮著咖啡。

「你真的覺得梓璃在恨你嗎？」靜鳶率先發問。

「你知道她做了什麼嗎？」聿袖反問。

「大概知道。」

「你不覺得她是因為恨我才那麼做的嗎？」

「我不覺得。我覺得她是因為太愛你才這麼做的！」

「什麼意思？」

「她希望能獲得你的肯定。」

「用這種方式來獲得我的肯定？她那是哪門子的邏輯？」

「你看你就是這樣，從來不問原因，就急著否定她所做的一切！」

「難不成我該讚賞、或是感激，她搶了我的男朋友？」

靜鳶端著咖啡走到客廳。

「她或許是用錯了方式，但她是想要告訴你，她不是什麼都做不到的。」

「你為什麼一直幫她說話？」





「你為什麼一直幫她說話？」

這問句讓靜鳶僵住了。





她把兩杯咖啡往茶几上一放，濺出的咖啡洩露出她的不平穩。

「什麼叫做我幫她說話？你們是敵人嗎？我必須要選邊站嗎？你告訴我好了，為什麼我必須要在我『最最親愛、崇拜、尊敬的姊姊』和『想要保護呵護的妹妹』之間做一個選擇？」

「我累了，我受夠了你們老是吵架，也厭倦了老是當夾心餅乾！我也有情緒，不是你們生氣了我就該安撫，你們有誰在乎過我的感受？」

「我不管了！你們的問題你們自己解決！」

語罷，靜鳶就拉開門往外跑。

「靜鳶，……」聿袖喊了一個名字後就接不下去了。

「你也要棄我而去嗎？」她瞪著眼前的咖啡杯，喃喃自語。





靜鳶一直到凌晨兩點才回家，聿袖已經趴在她的工作檯上睡著了。她的腳邊掉落了好幾團揉成一球的紙稿。

她隨意撿了一球攤開，上面畫著被野火燒灼著的綠林，旁邊以凌亂的字跡寫著：


【紅璃、綠袖二女神性脾相左，久日不得互容；】
【綠袖始化綠林，飽受紅璃野火之荼毒，苗未發便死。】

【而藍鳶何處？】


靜鳶覺得自己的心臟絞緊了。

她拿起散落滿桌的畫筆，在畫面之上畫下一大片烏雲及滂沱大雨，並題上：


【藍鳶從中欲和，蒸其海氣成雲，雲則降雨熄野火、茲百苗。】


她把那張畫夾在聿袖的繪圖板上，又拿了件毛毯幫她披上，才精疲力竭的回到自己的房間。





隔天一早，靜鳶一起床，就發現難得早起的聿袖已經坐在餐桌前，桌上還擺了兩份吐司夾蛋和牛奶。

靜鳶在她正對面坐下，拿起吐司就咬了一口。

「講和了？」聿袖定定的望著她。

靜鳶露齒一笑，還嚼著土司的嘴含糊的說：「我們有吵架嗎？」

聿袖笑了。

「關於那幅畫，……」靜鳶有點欲言又止。

「嗯？」

「你覺得你是火，還是樹林？」

「都、是吧！我想，我跟梓璃總是在互相傷害。」

靜鳶點點頭。

「可是，你知道嗎，雖然火一直在燒傷樹林，但它也因為樹林才能認可自己的存在。」

聿袖懂她的意思。如果火沒有能夠燃燒的東西，它就連火也不是了。

「我還趕著上班，沒辦法跟你多解釋什麼，不過梓璃才不恨你，她崇拜你就如同我崇拜你一樣，她只是希望你別老是急著否決他，看看她的努力，給她一點正向的回應。」

靜鳶一邊說一長串的話，還一邊不停的把土司往嘴裡塞。

「你如果不相信我說的，就去看看她書桌右邊第三個抽屜，可別讓她發現你看過了！」

靜鳶把最後一口土司吞下肚，又一口氣灌掉了整杯的牛奶。

「你要去看喔！我出門了，快遲到了。」





靜鳶離開之後，聿袖來到梓璃的房間。

她拉開了右邊第三個抽屜，擺在最上層的是一本剪貼簿，封面用書法寫著「大姊的王國」。

她把它拿起，一頁一頁的翻著，她越翻，就越感訝異。原來她的小妹，一直都偷偷摸摸的把她刊登在報上、雜誌上的所有作品都一一剪下，收在這本剪貼簿中。收集得甚至比她自己還齊全。

她覺得自己的眼糢糊了。

她的淚水墬落到本子上，暈開了泛黃報紙上的陳舊字跡。





兩天後，梓璃在咖啡館等靜鳶。

但來的卻不是靜鳶，而是聿袖。

「大姊，……」梓璃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聿袖搖搖頭，示意她別說話。

「梓璃，你一直都是我的驕傲，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件事。是大姊不好，從來都沒有站在你的角度考慮事情，才讓你這麼受傷。」

梓璃的眼淚「唰」的就落下了。

「在我做出這麼過份的事後，你還願意這樣說嗎？」

「那件事就讓它過去吧，我還該謝謝你讓我知道我愛了這麼久的男友竟然這麼的……不把我放在心上。」聿袖露出一股似笑非笑的淡然神情。

「大姊，對不起……。」

「對不起，我竟然這麼的、這麼的……」她說不下去了，她一向就不是個擅長道歉的人。

聿袖繞過桌子坐到她身旁，抱住她：「別說了，沒關係的，大姊都懂的。」

「還有，媽媽的事我早就不怪你了。我知道你只是要讓媽媽不再那麼痛苦而已，我知道的，早就知道了。只是我不找個對象怪罪的話，我就必須一個人正視媽媽的死了。」梓璃的聲音，從聿袖的懷裡悶悶的傳來。

聿袖拉開她，看進她的眼睛深處，「嘿，你不是一個人，永遠都不會是！我在啊，你二姊也在，我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語罷，她站起身，牽著梓璃的手，來到另一張桌子前。那桌前坐著一個完全被報紙擋住的人。

聿袖一把扯下那份報紙，一邊裝做嚴肅地問：「王靜鳶，你到底打算在這裡偷聽到什麼時候？回家了啦！」

靜鳶尷尬的笑了笑：「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梓璃也幾乎是同時問出同樣的問題：「你怎麼知道二姊在這裡？」

「你們是我的妹妹耶！你們心裡打幾個彎幾個拐我會不知道嗎？」

靜鳶笑了，梓璃笑了，聿袖，也笑了。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