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

公元一O七年,羅馬城,弗拉維奧露天劇場。

鄧凱庫斯拿著盾與劍,站在競技場的正中央;他穿著角鬥士的戰袍,上半身幾乎是赤裸著的;他的眼神,定定的落在遙遠的地方,像是穿透、穿透,飄忽於他所處的劣勢之外。

競技場裡歡聲雷動,觀眾席上傳來一陣一陣興奮的音浪。他們全都在等待開演,等待一場血淋淋的搏鬥。所有人的血液全都泊泊的撞擊著血管,最終彙集成一股巨大的流,像在喊著:

「戰鬥吧!殺戮吧!鬥士們!」

然而這些鄧凱庫斯全都沒有聽到,他的世界是寂靜的,所有的空氣都像凝滯住了,什麼也無法傳達給他,他的東西也無法傳送出去。他唯一聽得到的,是自己濃濁的呼吸,以及在胸腔中不斷鼓譟的心跳聲。

生,或死,就看這一場戰鬥了。

他知道自己必須戰鬥。戰鬥,直至勝利,或是倒下。他別無選擇。

這對他來說不是遊戲,也無法重來,更不是戰鬥得夠精采就可以鞠躬謝幕的一場表演。他必需用血,去換取繼續生存的機會。

他不是一般的角鬥士,無法期待群眾的饒恕。

他是戰俘、是死囚。





角鬥士戰鬥的遊戲規則他是知道的,對於一般的角鬥士而言,這樣的戰鬥可以是表演。而是否兩人都能全身而退的決定權,握在群眾的手上。

他們必須努力對決,展現出一場精采的戰鬥、滿足群眾噬血的欲望,直到一人負傷。負傷的角鬥士必須等候群眾的判決,或是死在「殺了他!殺了他!」的躁動聲中,或是在「饒了他!饒了他!」的興奮情緒下保住性命。

然而這些與他無關,他要進行的戰鬥不是這一種類型。

他是性命比草芥還輕的戰俘,他要進行的決鬥是致死方休的那種。在這競技場上,沒有另一個人會在乎他的生命,他只是棋子。想活著,唯有殺了對方。





羅馬帝國皇帝圖拉真於公元一O一~一O二年和一O五~一O六年間,先後兩次出兵侵略達西亞。達西雅以國王德塞巴魯斯為首,奮力抵擋,最後仍舊在一O六年,國王的戰死之下失守。

鄧凱庫斯原是達西亞的一名輕步兵,達西亞戰爭戰敗後被羅馬大軍所俘。原本他應該在戰場上就自刎而死,以誓效忠他的國家,然而他卻苟且偷生到現在,一次一次的站上競技場,一次又一次的戰鬥,殺了與他無關的人,以求保命。

他的心裡還存有那麼一點希望,他要活著逃出去。逃出去以後集結達西亞的餘兵殘將,或許還有復城的可能。

然而他逃不出去,他是被嚴厲囚禁著的。只有在戰鬥的時候才能勉強看到那一抹藍天。有時後他會懷疑自己這樣的執著有沒有意義,一次又一次的征戰,只是淪為羅馬人的玩具,他每每想到這就忿忿不平。

有時候會想自殺算了,他要死也想死得有尊嚴。然而囚室中沒有任何武器,這種殺戮的日子太苦,要是讓角鬥士們可以任意接觸到武器的話,這些所謂的「棋子」數量,可能每日都會有大量的銳減。
卻又感到在戰鬥的時候不能死去,那時死去就中了羅馬人的計,就是在千千萬萬的敵人面前臣服,他無法忍受這個。

於是抗爭,用盡力氣。





鄧凱庫斯把眼神從遙遠的地方拉回,望向他的對手。

一樣的裝扮,只是他拿著三叉戟。他的眼睛冒著熊熊火焰,有一種恨,有一種想活下去的渴望。他不知道對方是不是一樣是戰俘(甚至很有可能是他的同胞),或是個死囚犯,他只知道對方想殺了他,他心知肚明。

鄧凱庫斯深吸了一口氣,提起劍往前就是一刺,對手閃過了。三叉戟朝他擠進,他一閃身,戟尖只有擦過他的戰袍。

剛開始雙方勢均力敵。然而對手的體力似乎漸漸的耗盡,只見他步履越來越紊亂,閃躲的身子愈顯沉重,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鄧凱庫斯一躍就佔了上風。

他一劍一劍的緊接著刺出,第一次見血,傷在對方的右肩,他抓不住沉重的三叉戟了,只好換到不擅用的左手。第二劍直逼對手的腹部,鮮紅的血滾滾冒出。然後是第三劍、第四劍……,他沒有留情,一劍一劍都劃出深及見骨的傷口。直到對手沒有力氣還擊。

原本的鬥士如今抱著腹部跪在地方,縮成一團,像被棄置的腐肉。

鄧凱庫斯提劍,他知道只要再一劍,刺穿他的咽喉,這場血腥遊戲就會落幕了,他又獲得再賴活幾天的權利。他將劍刺出,卻停在對手喉頭前三公分的位置。





群眾開始躁動,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刺!刺!刺!」

「不准停!不准停!不准停!」

整個競技場像是一鍋正在沸騰的粥,咕嚕咕嚕,咕嚕咕嚕,翻滾、擾動、激烈。緊張的氛圍如同急欲竄出的熱氣一般向上冒,推擠著、壓迫著,緊繃的空氣彷彿已到了臨界點。

鄧凱庫斯卻沒有動作。

他的靈魂,在內心深處被蜷在地上的負傷鬥士,以冰涼的眼神擊垮了。

他的眼神裡透出一股寒意,但又不單單只有那個,更多的是什麼都不包含的透明,像是什麼都無所謂了,什麼都不需要再在乎。

鄧凱庫斯突然感到自己的心正迅速凍結。自己到底在做什麼?面前的這個人,或許是整個競技場上對於他的感觸最感同身受的人。到底為了什麼理由非殺害他不可?他每殺一個人,不就把自己向那些殘酷的羅馬人更推進了一些?

他手一鬆,原本緊握著的劍柄就匡噹落地。

他跪下,雙手掩著面,清澈的淚從指縫間滲出。

群眾的吼聲更加的激烈了。





他的對手看到這樣的局面,眼神似乎又活了過來,又充滿了暴烈的火。

他以微微發顫的手撿起鄧凱庫斯掉落在地上的劍,緊接著用全身的力氣將劍柄從鄧凱庫斯的背部刺下。他幾乎沒有猶豫,幾乎。

鄧凱庫斯以跪坐的姿勢緩緩倒下。群眾爆出熱烈的歡呼,鼓掌聲、叫好聲,此起彼落,震耳欲聾的迴盪在弗拉維奧露天劇場中……。





我看到一個角鬥士倒在我的面前,他一手撐在地上──他威武的臉,顯得視死如歸,而凝歛這痛苦,他低垂的頭漸漸地、漸漸地倒下去,從他肋下鮮紅的大創口,最後的血液緩緩的溢出,重重地一低低往下掉,像大雷雨的最初時刻的大大的雨滴;然後整個角鬥場在他的周圍搖晃,他死了,但滅絕人性的喊聲,還在向那戰勝的傢伙叫好。
                                   ──拜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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