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玻璃繭

【叢林裡的鼓手】
by cocoon (玻璃繭)



「這糞便還很新，看來牠們就在附近。」丹尼斯蹲在地上，一面用脖
子上掛著的單眼相機對著一堆糞便拍照，一邊興奮的對我說。

「嗯，太好了，順利的話我們今天說不定可以發現牠們的巢穴。」我
也開心的回應，一面在筆記本上做著記錄。

在野地裡已經連續追蹤了一個星期了。總是只發現牠們曾經生活於此
的蛛絲馬跡，真實的形體倒是一隻都沒有看過。

今晨下了一場大雨，前方的路有點泥濘。

我因為興奮，沒注意腳下，右腳打滑了一下。

「小心！」多虧丹尼斯反應迅速的拉住了我，我才免於整個人摔在地
上。

不過也多虧滑了這麼一下，與往常不同的視角讓我看到斜前方被一堆
落葉遮掩的地方，有一群凌亂的腳印。

「丹，你看！」我指了指那堆腳印，笑著說：「看樣子幸運大神今天
很眷顧我們。」

丹尼斯仔細檢視，然後抬起頭對我露出燦爛的笑容：「做得好，雅婕
！」他對焦，按下快門，「看來是一整個家族喔。」

我們小心翼翼的跟著那群腳印走，眼神緊張兮兮的朝各方搜索，深怕
錯過任何一個角落。這時的我跟丹尼斯，就像兩個打算大幹一票的共犯，
緊張、興奮，而且略帶神經質。

眼尖的我率先發現坐在枝椏上的紅棕色身影，牠很專注的在啃食什麼
東西，像是世界就算發生什麼變卦也與牠無關那樣的專注。

我拉了拉丹尼斯的袖子，指了指那個紅色身影。

丹尼斯順著我的指頭看去，眼神同時迸出了耀眼的光芒。

他卸下了一直背著的背包，從裡面掏出了攝影器材，無聲的開始拍攝
起來。

我則繼續四處張望，後來又發現了另外兩隻大的，兩隻小的。

我在筆記本上刷刷刷的記錄著，包括發現時間，發現地點，隻數，初
步估計之家族型態等等。

「你留守，我先回營地告訴大家這個好消息。」我對丹尼斯輕聲說。

他沒有把頭從攝影機上移開，只是用左手對我比了一個Okay的手勢。





我們同屬於一個生態研究小組，由達克博士領軍，在婆羅洲原始叢林
裡進行紅毛猩猩的野外調查。生態小組包含八個美國人、一個英國人〈丹
尼斯〉、三個印度人、兩個中國人、兩個日本人，以及一個台灣人〈也就
是我〉。

我們當中有些人，是達克博士的博士研究生，像我就是，今年博三。
也有一些，是博士特別邀請加入研究小組的。丹尼斯屬於後者，雖然他還
很年輕，才三十歲出頭，但已經是一個對紅毛猩猩略有研究的生態學家。
而且自他在攻讀博士開始，就長年在叢林裡打轉，所以對環境也有相當程
度的了解。?br>
我很欣賞丹尼斯這個人，每當有什麼新發現時，他的眼睛總會綻放出
異樣的光采，帶有興奮、好奇、恍然大悟，以及太多我無法分辨的東西。
我深深覺得這樣的人才有資格成唯一個真正的學者。

在學術圈也滾了幾年，雖然說還只是個學生，並不是什麼有影響力的
大人物，但對於這個圈子裡的醜態倒也看了不少。譬如說教授把學生辛苦
的研究成果占為己有、譬如身為審核委員卻直接拒絕了競爭團隊投的論文
、譬如為了結果好看而竄改數據合成圖片。

我有時候會感到非常失望，這些人在做什麼呢？難道成為一個研究員
不是為了追求真理，反而只是把它當成角逐名利的踏階嗎？然後我漸漸遺
忘了，自己曾接覺得很重要的東西。

丹尼斯的目光，以及他對整個自然的動容表情，讓我想起了曾經想緊
緊抓牢卻不知何時放了手的感動，讓我憶起了自己當初義無反顧的說要當
個生物學家的決心。





我們的生活很單純，白天就是觀察紅毛猩猩家族的行為並做紀錄，同
時拍攝照片與影片以便日後回實驗室的分析。晚上就睡在臨時搭建在叢林
裡的帳棚中。

　　　　雖然野調工作並不輕鬆，但我很喜歡這樣的生活。畢竟叢林太美，很
　　容易讓人忘卻疲憊、煩惱，以及那些在文明世界中難以釋懷的種種。

　　　　我很喜歡睡前的那一段時光，我喜歡躺在帳篷裡閉眼聆聽。森林其實
　　並不安靜，不論是白天或夜晚都一樣。蟲的鳴叫、獸的足音、猛禽的震翅
　　聲……天籟！我深深覺得這是天籟。在這些聲響之中，彷彿一切都可以被
　　洗滌，彷彿自己被輕輕的包容，可以徹底放鬆。





　　　　一天晚上，我一如往常的享受著天籟之音，卻矇矇矓矓的聽到一陣急
　　促的咚咚聲。

　　　　這是我從沒聽過的聲音，「不會是什麼特有生物吧？」我心裡略為興
　　奮的想。

　　　　我推了推睡在身旁的麻衣子：「吶，小麻，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
　　聲音？」

　　　　「嗯？」麻衣子只是在嘴裡含糊的咕噥了一聲，接著又翻了個身沉沉
　　睡去。

　　　　「出去看看好了。」我心想。於是抓起了放在頭旁邊的手電筒，套上
　　外套，穿上球鞋，便走出營帳。





　　　　我循著聲音穿過樹林、爬上石堆，然後停在一個山洞洞口。

　　　　我確定聲音是從山洞裡傳出來的。我拍了拍被夜露沾溼的衣服、試著
　　緩和自己因興奮而急促的呼吸。

　　　　山洞裡傳出的悶悶的咚咚聲，說真的聽起來有點像鼓聲。但站在那裡
　　興奮異常的我，完全不覺得是什麼人在打鼓，我一廂情願的認為一定是什
　　麼珍奇物種，或是在宮崎駿卡通裡像是螢光巨人那樣的神奇生物。





　　　　我為了怕驚擾到我心目中的神奇生物，我熄掉手電筒，摸黑網洞穴裡
　　面中，卻發現洞穴深處傳來些微的光亮。

　　　　我朝著那團亮光走，走近了才發現，那是由洞穴的缺口自然流洩下來
　　的月光。而在月光之中製造那咚咚咚聲響的神祕物種，竟然是丹尼斯。





　　　　我緊張的情緒在看到丹尼斯後徹底崩解，我呼了一口氣說：「原來是
　　你啊，丹！我還以為是什麼呢！」

　　　　我的聲音並不小，但顯然丹尼斯並沒有聽到我說話，他完全沉溺在自
　　己的打擊世界中。

　　　　一旦心不再被可以發現新種的興奮情緒所蒙蔽之後，我才得以開始正
　　視眼前敲敲打打的丹尼斯。

　　　　首先是他所敲的鼓。嚴格來說，那些並不能算是鼓，他只是把大大小
　　小各式各樣的葉片用繩子綁起來，固定在大約他腰部的位置，看起來就像
　　一堆綠色的鼓面。

　　　　然後是丹尼斯本人，他閉著眼睛，手持著青綠色剛抽出的新芽，在那
　　群鼓面上瘋狂擺動。

　　　　那忽疾忽徐、忽大忽小、若即若離的鼓音，深深吸引了我，我陶醉的
　　閉上了眼睛。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彷彿被施了法似的定在那裡，無法動
　　彈。那樂音，太令人感動，等我發現時早已淚流滿面。





　　　　鼓聲突然嘎然而止，我慌張的睜開眼睛，發現丹尼斯一臉驚訝的望著
　　我。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詫異的問。

　　　　「我聽到奇怪的咚咚聲，以為有什麼奇怪的生物，所以過來看看。」
　　我脹紅了臉，因為自己闖入他人的私人領域而感到不好意思。

　　　　「是嗎？我以為隔那麼遠應該不會有人聽到。看來你耳朵很敏銳，跟
　　貓頭鷹有得比。」

　　　　我笑了笑，這種奇怪的比喻，對生態學家來說應該是一種讚美吧。他
　　看來沒有因為我的闖入而不高興，我鬆了一口氣。

　　　　「丹，你鼓打的真棒！不去組樂團實在太可惜了！」我由衷的讚美。

　　　　「那你的意思是我就算不成為一個生態學家也無所謂囉？」他略微受
　　傷的說。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發現自己的失言，我不由得又脹紅了臉，
　　「我只是……」

　　　　他哈哈大笑，「我逗你玩的啦，竟然緊張成那個樣子。」

　　　　「不過，我倒是真的組過樂團。」他突然正色說。

　　　　「什麼時候？」我實在很難想像一個學者竟然曾經是一個鼓手。

　　　　「大學的時候。不會後來因為大家都要朝不同的目標前進，所以我們
　　就解散了。」

　　　　「好可惜喔，沒有想過要當一個職業音樂人嗎？」

　　　　他安靜的看著我，然後緩緩的說：「倒也不是沒有想過，只不過……」

　　　　他話沒有說完，我搶了白：「被誰阻止了實現夢想嗎？」我腦海裡閃
　　過老父老母對著龐克裝扮玩著音樂的兒子循循善誘的情景。」

　　　　丹尼斯笑了笑，「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怎麼說？成為生態學家也是
　　我的夢想啊！」

　　　　「所以你是百般掙扎才痛苦的下了決定？」

　　　　「也不是這樣，應該說我選擇以生態學家為終身的職業，但我也沒有
　　放棄打鼓這件事。」他頓了頓，「你瞧，我現在不是還在打嗎？」

　　　　「或許有人組樂團是為了要成名，為了財富，但我只是很單純的想表
　　達我的情感，也讓偶然聽到的人可以獲得一些感動而已。」

　　　　「可是，你躲在這裡打，沒有人聽得到啊！」

　　　　「你確定嗎？」他帶著詭譎的笑容對我說，「注意看囉！」然後他又
　　拿起青綠色的「鼓棒」敲打了起來。

　　　　這時我發現四周有一些清亮的小眼睛緩慢聚攏，原來早就已經有好多
　　小動物被奇特的聲音吸引過來，我並不是唯一的聽眾。

　　　　「我第一次發現竟然有『動物』會跑來聽我打鼓真的很驚訝！不過後
　　來想，為什麼不呢？我想牠們一定從這些聲響之中，聽出了我的情感。」





　　　　「這樣對我來說就足夠了吧！而且我想，成為一個生態學家對我來說
　　，應該比成為一個鼓手重要。有一些事，我想透過這種方式來實現。」

　　　　「怎麼說？」

　　　　「你知道傑瑞‧杜瑞爾嗎？」

　　　　我點點頭，「我就是看了他寫的書，愛上動物，所以才決定要專攻生
　　態學。」

　　　　「就是這個，我想成為他那樣的人。我想藉由研究，把自然界的生物
　　有多麼美好這件事傳達給社會大眾。如果大家都打從心裡喜歡自然，那就
　　可以做到尊敬自然、保護自然了吧？那麼我們的地球，或許不必走向毀滅
　　一途。」

　　　　我深吸了一口氣，的確是這樣沒錯。雖然可能很困難，雖然一個人的
　　力量可能很微薄，但是不做不行哪。我一直很消極，我一直想著把研究當
　　作一種藝術，讓自我本身與自然產生共鳴就好，卻好像忘了更重要的東西
　　。不盡力為這個地球做些什麼怎麼可以！

　　　　「我們一起努力吧！丹！」我激動的對丹尼斯說。

　　　　他沒有用言語回答我，只是敲響了一連串的鼓音。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嗯，一起加油吧！」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