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
by cocoon (玻璃繭)



傑克在馬廄裡,用長柄鬃毛刷清理著馬匹們的毛。

他穿著及膝短褲以及洗到有點泛黃的白色汗衫;頭上戴著片刻都不離
身的棕色鴨舌扁帽。右頰上有一道深且粗的黑色痕跡,那是剛剛鏟煤時所
留下的。

他是個奴役,從六歲起在市集被賣到這家倫敦城內著名的大布舖,已
經過了九個年頭了。

六歲之前的事,他不敷記憶。

他最清晰的記憶是那天市集的情景。

那天的市集依舊喧鬧,那是他和其他幾個孩子被人口販子一字排開的
丟在市場邊上的第十五天,在這些日子裡,有些天有人被買走,其他天則
沒有。

當他呆呆站在那裡看著那些有意想要買些便宜奴隸的大富豪們像檢視
商品一樣的檢視他們的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

有時後希望自己被挑中,那麼他就可以脫離這討厭的人口販子、脫離
剩菜、脫離無情的鞭打。但又害怕被挑中,誰知道未來的日子不會更差。





「約翰如何,十五歲,身體強壯,吃得了苦。」人口販子向一名服飾
高貴的人這麼說著,「看看他有多強壯!」說著,便朝約翰的肚子猛捶了
一拳。

傑克清楚看到約翰的臉上閃過一抹吃痛的神情,但他迅速又換回淺淺
的微笑。他們都怕被揍,這是無疑的。如果在市集不面帶笑容,妄想擺臉
色給客人們看的話,那回去免不了得吃一頓鞭子。

「也不想想你是哪根蔥?擺臭臉?大少爺啊?」這些話語總是伴隨著
鞭子落下。

他們倒也不是真的在意那些言詞的譏諷,不管怎麼說,肉體感到痛苦
的速度,總比精神感到脅迫的速度要快得多了。

人口販子還在持續的推銷著。

「湯姆呢?別看他瘦瘦小小,他可是很有力氣的!」

「還是亨利?亨利很勤奮,不會讓你失望的,先生。」

然而卻沒有任何一個孩子被身穿華服的大爺看上眼。

「這個太瘦了!」

「這個長得太醜,會嚇著我家的客人。」

「這個看起來就病懨懨的。」

他像在評論肉攤上的豬肉那樣,評論著眼前的這些孩子。

「那傑克呢?」人口販子幾乎絕望的說著。

傑克總是最後一個被推銷的,因為他年紀最小,長得又一副營養不良
的樣子,所以幾乎可以說沒有人會看上他。

傑克還以為眼前這大爺會向挑剔其他夥伴們那樣挑剔他,沒想到他卻
說:「就這個了!幾英鎊?」

在一陣討價還價之後,以十五英鎊成交,傑克從此成為布舖店的奴僕。





傑克不知道為什麼這大爺會看上他,自己既不高、也不壯,甚至可以
說是手無縛雞之力,唯一的優點大概就只有長得好看吧。他知道自己很「
漂亮」,雖然現在的他因為總是吃一頓餓一頓而顯得有些面黃肌瘦,但他
確信自己眉宇之間是透漏著漂亮的神色的。

縱使他完全想不起來自己在被人口販子輾轉賣來賣去之前到底是過著
什麼樣的生活,但是「你長得好可愛喔」這樣的讚美似乎從來沒有缺乏過


但是否真的是因為如此而促使傑克被選中沒有人知曉,當然傑克也不
可能去問,因為那樣不但太多話,而且毫無意義。

回家的路上,大爺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傑克克里夫‧尚‧金恩,先生。」傑克必恭必敬的回答著,那是他
這些年來老是被揍所習得的一種謙恭的習慣。不是打從心底想要那樣做,
就只是習慣而已。

傑克的名字,可以說是他唯一保有的東西。自他有記憶以來,身上就
只有一個紅色小荷包一直掛在胸口。那荷包裡原先有沒有東西他是永遠無
法得知,但荷包上的確小心翼翼的繡著「傑克克里夫‧尚‧金恩」的字樣
。於是他堅持那是自己的名字,縱使沒有人真的那樣稱呼過他。

「還是叫你傑克吧!」他的新主人說。

他只是順從的應了句:「好的,先生。」





在布店的日子雖然稱不上好,但也勉強過得去。過慣了顛沛流離日子
的傑克知道自己終於有一間房──雖然非常非常小──摸到了雖稱不上鬆
軟但絕對可說是舒服了的被褥,他感動得無以附加。

那晚他幾乎是沾上枕頭就沉沉入睡了。

他的工作其實相當吃重,因為他是被買來的,所以主人吩咐做什麼他
不得有異議。

當他還是娃兒的時候,老闆只是要他在廚房幫點忙,做做四處跑腿的
工作。然而隨著年齡一點一點增加、他的身體逐漸變得強壯,老闆開始讓
他負責大大小小的瑣事〈或說是壓榨或許更適當些〉。

每天一早天還沒亮他就要先把店面全都擦拭過一遍,接著打水挑水將
水燒熱後伺候老闆、老闆娘起床盥洗,接著他就要駕著馬車送小老闆去四
處送貨,回來以後要照管馬匹、清理馬廄,之後又要燒水讓全家人洗澡。
生火用的煤一個月要添購一次、馬的乾草飼料則是兩個禮拜。

有時候,當他犯錯的時候,還是會受到嚴厲的斥責。但已經沒有人鞭
打他了,最嚴重的逞罰不過就是餓他個幾頓。

這樣的生活已經相當好了,對於做為一個奴隸而言。

當然,他也不是完全不渴望擺脫這被禁錮的身分去擁有自由,他也想
過要逃跑,逃跑然後開始一份真正屬於「傑克克里夫‧尚‧金恩」的人生
,然而最後他還是說服自己留下了。因為這裡有她,有、她。





她是主人的小女兒,長他兩歲。

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剛被買來的那一天,他被指派到廚房聽茉莉大嬸的
吩咐做事。

當他還愣愣的站在一旁,從左而右的在心裡默數著架上的調味罐時,
一個小姑娘像炫風一樣的捲進廚房,還一邊嚷嚷著:「茉莉大嬸,爸爸說
喬治叔叔送來了一盒法國點心,我要嚐嚐、要嚐嚐。」

她的速度之快,竟一不小心撞到站在那裡心不在焉的傑克,緊接著就
是兩個孩子跌成一團。

茉莉大嬸慌忙的跑過來,一邊拉起跌坐在地上的小姑娘,一邊慌張的
問著:「瑪莉蓮小姐,你有沒有怎麼樣?哎呀,你這孩子,看到小姐來了
不知道要閃開點嗎?懶骨頭,你打算賴在地上到什麼時候?」茉莉大嬸在
慌亂中還不忘斥責傑克兩句。

原本瘦弱的傑克先是被衝撞然後狠狠的摔倒在地──更別說瑪莉蓮小
姐整個人跌在他身上──本來就夠他痛了,再被大吼了幾句,他整個人慌
慌亂亂的,想爬起來反而腳一滑又跌了回去。

他越慌張,就越站不起來。此時他突然看見眼前有一隻細嫩的手。

「我拉你吧,不好意思喔撞倒了你。爸爸說我老是莽莽撞撞的。」她
說完還訕訕的笑了起來。

傑克發覺這隻手的主人擁有相當好聽的聲音。

他順著那隻手往上看,看到了一張瓜子臉,以及一對清亮清亮的眼睛。

他將手搭上了她的手,她一古腦的將他拉起來。

茉莉大嬸卻在此時插嘴了:「小姐呀,不用這樣待他,他不過是個下
人。」

瑪莉蓮卻對著茉莉大嬸吐了吐舌頭,「有什麼關係嘛!」

她轉向傑克,「你新來的?」

傑克點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

「傑克克里夫‧尚‧金恩。」傑克回答,雖然主人說以後就稱他為傑
克了,但他還是不由自主的報了全名,畢竟那是他一直以來唯一的堅持,
畢竟那名字是他唯一僅有的。

「傑克克里夫‧尚‧金恩?好長的名字喔!不過我喜歡。」瑪莉蓮說
,還一面對他笑了笑。

傑克很開心,因為從來沒有人認真的把他的名字當一回事。

後來的日子裡,瑪莉蓮小姐固執的喊著他的全名,譬如說:「傑克克
里夫‧尚‧金恩,爸爸要你去舖子一下」、「傑克克里夫‧尚‧金恩,麻
煩你幫我送個東西去給蔬果舖的二小姐」。雖然還是使喚他做事,但他喜
歡聽她叫他的全名。

當然,他也不只一次的對她說過:「瑪莉蓮小姐,你真的喊我傑克就
可以了!」

但她從來不聽,她說:「我喜歡你的全名,好名字應該要不斷的被複
誦。」

傑克後來認真思索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偷偷喜歡上這個他根本不
該愛上的女孩時,他才發現原來就是在那個六歲的午後──他第一天來到
這個家、第一次碰到她的那時候。





傑克喜歡瑪莉蓮,當然不單單因為全世界只有瑪莉蓮會認真的呼喊他
的全名這一個原因。說真的,瑪莉蓮對傑克很好,超乎一般小姐對待下人
的態度。或許那單純只是因為瑪莉蓮親切、好交朋友的個性,但看在傑克
眼裡卻總有另外一番見解。

傑克九歲那年老闆生日的那天,家裡大開宴席,所有家丁奴役全都忙
著籌備這場喜宴。傑克被安插在廚房幫忙將各式各樣的點心以最美麗的方
式排列在餐盤上。蛋糕、布丁、各種口味的派……看得傑克眼花撩亂,他
從沒看過這麼多的甜點,光用看的就讓他猛嚥口水。

「傑克克里夫‧尚‧金恩,你很想吃啊?嚐嚐看如何?」瑪莉蓮小姐
的聲音突然從他身後冒出。

「我可不敢,這是要宴客的。」傑克謹遵本分的說著。

「這麼多,吃一點沒關係吧?」說著便從盤子裡夾出一塊蛋糕往自己
口裡塞。

傑克看著他,吞了吞口水,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瑪莉蓮聳聳肩,也沒再誘勸他。

沒想到那晚,傑克的房門被輕輕敲響,「誰啊?」傑克一邊拉開門一
邊說著。門一開,卻看到笑臉盈盈的瑪莉蓮捧著一個大布包。

她擠進房間,把大布包往傑克床上一擱,「這給你,我得回去了,要
是讓爸爸發現我在這種時間不但沒好好睡覺,還溜出來亂晃,又得捱一陣
罵了。」說完也不等傑克回答,就又從閃了出去。

瑪莉蓮離開之後,傑克打開布包,才發現那裡面是各式各樣的甜品,
雖然有的已經被擠壓得看不出原來是什麼了。

那晚是傑克第一次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不單單是東西本身,更重要
的是這世上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對他這麼好過。





瑪莉蓮也很喜歡看著傑克做事。

或許是兄長的年齡都差她太多了吧;藥裝舖女兒、蔬果舖女兒也不是
每天都有空來陪她玩,所以她很多時候都覺得很無聊。那種時候她就會坐
在傑克旁邊看他做事、跟他說話。

她甚至還幫忙他,雖然她是出於好玩。

一天在馬廄,瑪莉蓮坐在柵欄上看著正在刷洗馬身的傑克,一邊跟他
攀談。

瑪莉蓮看著看著就突然說:「讓我試試好不好?好像很好玩。」

「瑪莉蓮小姐,這是粗活,您還是在旁邊看就好。」

「哎呀,有什麼關係,這是我家的馬吧?我想幫牠洗洗澡培養一下感
情都不行嗎?」瑪莉蓮噘著嘴,用有些撒嬌的語氣說。

當她運用那種音調時,連她爸爸都無法拒絕,更遑論傑克這個偷偷對
她產生愛慕之情的男孩子了。

於是,他把鬃毛刷交給了她。

「怎麼洗啊?」

「先沾的肥皂水然後從上往下刷啊!」

「啊,不對不對,不是叫你戳牠啊!」

「怎麼辦,牠生氣了。」

……

「讓開點喔,要沖水了!」

「啊!你怎麼不提醒我牠會亂甩啊?弄得我全身是水了!」

他看著濕淋淋的她,笑了。

她也笑了。

那天,她被她爸爸罵得很慘;他更是。

他還被處罰三天不准吃晚餐。

然而,他們之間又像多了層什麼默契,比玩伴更親密的默契。





他們就這樣長大。傑克越發的強壯健美、瑪莉蓮小姐更是出落得如剛
盛開的水仙,驚豔動人。

隨著他們都漸漸長大,瑪莉蓮不再像個野孩子般四處亂跑,他們不再
一起做些什麼,甚至連交談都變得少之又少。

他們之間最大的互動,就是瑪莉蓮若是出外回家,會對剛好在門口工
作的傑克笑笑地點點頭。但瑪莉蓮其實也極少外出。

傑克就是在這個時候──無法成天見到瑪莉蓮的情況下──發現自己
已經喜歡她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

所以他總會算準瑪莉蓮回家的時間,刻意找需要在她進屋途中一定會
看得到的地方工作,只為了看她一展笑顏。

時間就這樣流逝著,傑克無疑的是被折磨了。看不到她的時候想她,
看到她的時候就更想她、想抱住她吻她〈雖然他知道這件事永不可能發生
〉。





傑克總是在猜測,瑪莉蓮小姐是不是也有一些喜歡他?

她不再繞在他身邊團團轉只是因為她已經長大了,是個大家閨秀了,
不能再做些踰越禮紀的動作落人口實。

但她實際上是愛著他的?如同他愛她一樣。

瑪莉蓮從小到大做過的種種、瑪莉蓮的笑、瑪莉蓮的動作、瑪莉蓮的
聲音,一件一件在他心裡堆疊,一層一層,一層一層,幾乎就要把他淹沒。

他想她是喜歡他的。

卻又迅速將自己否決。

「不,她只是把你當作一個下人。」

「她只是無聊所以接近你。」

「她不可能對你有感覺!」

他一遍一遍的猜測她是否喜歡他,或是不喜歡他。他快把自己逼瘋了。





然後,是更雪上加霜的事。

對街餅舖的老爺率著大隊人馬來為兒子提親了。

餅舖少爺今年十八,不論是人品、長相、家世都好得沒話說,布舖很
快的就跟餅舖把這門親事定了下來。

從那天起,餅舖少爺就頻繁地出入布舖,傑克在屋裡屋外忙著,隨時
都可以聽到他們聊天的話語,以及瑪莉蓮如銀鈴般的笑聲。

他妒火中燒,他巴不得想把餅舖少爺攆出去,獨自佔有瑪莉蓮。

但他只是不斷的做事做事做事,試圖把那些念頭趕出腦海。

沒有用,他只感到一天比一天還要氣憤、一天比一天還要無法忍受。

她是不愛他的,他想。但卻又可悲還抱有一絲絲希望,他希望瑪莉蓮
小姐只是不想違抗父母定下來的親事,所以才跟餅舖少爺這麼好。





一天夜裡,傑克心煩的睡不著在院子裡亂晃。遠遠的就看到餅舖少爺
護送著瑪莉蓮小姐回家的身影。

他們是在雙方父母的期盼下出門約會。這也是讓傑克心煩意亂的理由。

本來不會出事的,要不是有那個吻,餅舖少爺忘情的在瑪莉蓮唇上印
下的那一個吻。

看到這一幕的傑克簡直是瘋了!他順手抄起了馬廄邊的木棍,一棒就
從餅舖少爺的後腦勺揮去,餅舖少爺悶聲吃了一記之後頹軟倒地。

瑪莉蓮開始尖叫。





傑克積壓了太多的怒氣、妒意這下子全一股腦兒的宣洩出來。

木棒一落一落的重擊在餅舖少爺的身上,有一些血噴出,濺在傑克和
瑪莉蓮的身上。

「吶,你說,這像不像我們小時候幫馬洗澡被噴得滿身都是水的情景
?」

「吶,你喜歡我嗎?一點點就好,有嗎?」

……





傑克終於問出了他好幾年來一直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但瑪莉蓮只是不斷的尖叫而已。

警備車的鳴笛,吹響了整個倫敦市的夜空。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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