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玻璃繭

【貼紙】
by cocoon (玻璃繭)


「梁琬妤……，」老醫生一面翻動著手上的病歷資料，一面說著，「好久沒看到你囉，回來多久了？」

「咳咳──，上禮拜回來的──咳──結果回來才沒幾天就生病了。看來我已經──咳咳──不習慣台灣的氣候了。」琬妤劇烈的咳著嗽，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

「你應該只是搭上了這波流行性感冒的順風車了。你從小啊，只要有流行性感冒就必來報到，沒有一次例外。」老醫生說，他的語調裡帶有濃濃的笑意。

琬妤靦腆的笑了笑，感到一股熟悉的安心感。

「來，嘴巴張開。」

琬妤順從的張開嘴。老醫生拿壓舌板壓住她的舌頭，拿手電筒往她的喉嚨照去。

「有點發炎，不是很嚴重啦，吃個藥就會好了。」
老醫生振筆疾書的在病歷上寫著一大堆像鬼畫符的文字。在這個大家都用電腦記錄一切的年代，他仍堅持著用醫生才懂的特有筆法記錄著病患的病情。

琬妤看著他，看著除了牆壁有重新粉刷過其他一點改變都沒有的診療室，內心裡有一塊很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

她的眼神掠過醫生，搜尋著醫生左手邊的桌面，然後定定的落在一個B5大小的紙盒上。她笑了，果然還是在呀。

老醫生發現了她的視線，便把那紙盒遞到她面前，「挑一張吧！」他說，像小時候那樣。

「可以嗎？」琬妤的眼睛閃著光芒。

老醫生悶悶的笑聲從口罩後方隱隱傳來，「都二十七歲了，怎麼還像個孩子一樣？」

琬妤吐了吐舌頭，撒嬌的說：「可是我喜歡嘛！咳咳──。」

她其實並不是一個愛撒嬌的女孩，相反的，還總是愛逞強，只不過她覺得自己在老醫生面前並不用刻意表現出堅強的那一面。可能是因為他

看著她長大，總是看到她最脆弱的一面──身體的，以及身體影響心理的，而且總能把她的脆弱治好的緣故吧。

當一個人可以包容你最不堪的那一面，還有什麼是他不能接受的呢？

琬妤從紙盒裡揀出了一張印著可愛女孩笑臉的閃亮貼紙，問老醫生：「這是誰？我已經──咳──離卡通人物太久遠了。」

「是瀨川音符。」

「啊？」

「是《小魔女DoReMi》裡面的一個小魔女。」

琬妤點點頭，「醫生你還是一樣對小孩子的動漫瞭若指掌啊！」

醫生笑了：「那是當然的，我可是個小兒科醫生。」他的語氣裡有著驕傲。

琬妤就是因為這點才直到現在還執意要看著這家「小兒科」，才這麼喜歡從老醫生手中接過「貼紙」的感覺。因為他知道老醫生是真的關心

他的病人，他是藉由給予孩子們喜歡的東西的這一個動作，來傳達他的關懷，而不單單只是用來安撫，或是收服孩子們的心。





她還記得第一次拿到貼紙是四歲那年。

其實應該更小的時候就拿過了，只不過那時候的她太小了，實在不復記憶。

記得那次發著高燒，醫生幫她量了體溫之後就宣布她得打一針退燒針。

她討厭打針，打針很痛、很恐怖。她哭鬧；她大叫不要；她躲在媽媽身後哭；但媽媽沒有站在她這一邊，反而像是跟醫生串通好了似的，緊緊抱住她不讓她亂跑。

她看到護士拿著好大的針朝她走來的時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鼻涕爬滿了臉龐，說實在的，連針什麼時候扎下去、什麼時候拔起的她全都不知道，她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大哭上面。

「不要哭囉，已經打完了，沒事了！」媽媽哄著她說。

醫生伯伯對他招了招手，她一邊抽搭的一邊走近。

「挑一張你喜歡的吧！」

她看著媽媽，用眼神詢問她可不可以拿。

媽媽笑著點了點頭。

她東挑西揀選了一隻唐老鴨，那是她那時最喜歡的卡通人物之一。

「拿了貼紙就不可以再哭囉！不然唐老鴨可是會笑你的。呱呱呱。」醫生說著說著，還學起了唐老鴨特有的說話方式。

琬妤的臉上還帶有淚痕，卻破涕為笑了。

那隻唐老鴨她很喜歡，捨不得貼，於是把它收藏在餅乾鐵盒裡。

她也是從那時候開始養成了把從診所拿回來的貼紙一張一張的收集起來的習慣。

有時候想起那隻唐老鴨，想起那個因為怕打針的自己，她就會掛上甜甜的笑容。「原來小時後的自己那麼的好打發呀！一張貼紙就足以斂入驚天動地的嚎啕大哭。」她會這麼想。

有時候也會突然地對長大這件事感到迷惑，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的笑容越來越少了，心裡的陰霾就算用再大的快樂也掩蓋不過？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會拿出她的餅乾罐，看著那一張一張曾經讓她換上笑容的貼紙，彷彿就能得到勇氣似的。





七歲那年，她有一次又得了高燒不退的重感冒。

醫生說要打針的時候，她不發一語，只有兩隻眼睛咕嚕咕嚕的轉。

「真難得，你今天居然沒有哭著嚷嚷說你不要打針。」醫生打趣的說。

「我已經長大了！我已經上小學了喔！我『決定』從今天開始要勇敢！」她說得義正詞嚴，而媽媽在旁邊掩著嘴笑。

「喔？那很好啊！加油啊小鬥士。」

她昂首闊步的走到打針區，第一次自己乖乖的趴在床上，拉下褲頭讓護士打針。

那天她沒有哭，連吭都沒有吭一下。她是認真的要長大、要變勇敢。

打完針，她照例來到醫生旁邊等他拿貼紙給她。

醫生卻沒有動作。

「很棒喔，你長大了。」

她點點頭。

「可以跟媽媽去出拿藥啦！」

她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說她想要貼紙。

醫生當然看得出她要什麼，很多小孩都在期待拿貼紙的那一刻。

「長大了應該不用拿貼紙了吧？貼紙是小孩的玩意兒。」

她的眼裡明顯的流露出失望。但想了想還是決定點點頭，「好，我長大了，我不拿貼紙。」

說著就要往外走。

醫生卻叫住她，「琬妤等等，醫生伯伯跟你開玩笑的，你今天那麼勇敢，要給你一個特別的！」他說著，便拉開了他的抽屜，拿出另一個盒子。

「挑一張吧。」他說。

琬妤眼睛都亮了，那盒子裡赫然裝著的是最近才上市的，比一般平面貼紙還貴上好幾倍的毛毛貼紙。

她小心翼翼的挑了一張，那是一隻毛茸茸的小兔子。那貼紙握在手裡的觸感，她直到現在還記得。





高中的那一陣子，她非常熱衷於買貼紙。奇特造型的、3D的、有特殊字樣的、立體的。

每天放學她都會到書店轉轉，看看有沒有新貨。

她買貼紙並不是自己想要，她總是在看病的時候一股腦的把最近收集的貼紙倒在醫生桌上。

她第一次這麼做的時候，醫生很驚訝的瞪著她。

「你在做什麼？」

「我啊，很喜歡很喜歡從你這裡接過貼紙的那一刻，感覺好像是，自己完成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所以可以獲得獎勵。雖然我的年紀越來越大，不再需要藉由這種方式獲得認可，但這種感動從來沒有消失過。」

「所以我開始習慣性的去收集貼紙，不是為了自己想要，而是想看到那些孩子的快樂笑容。所以算是我把貼紙寄放在你這裡，換取給那些孩子們的鼓勵好了。」

「這樣不好，應該花你很多零用錢吧？我看我還是算錢給你。」
她搖搖頭，「我堅持不要，這件事又不是你拜託我做的。你要付我錢，倒不如就還是照例每次都給我一張貼紙，不管我是不是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醫生拗不過她，只好答應讓她這麼做。

後來她再去看病的時候，醫生跟她之間總會又多了一個話題──哪個孩子選了哪張貼紙，又是帶著怎樣的愉悅表情離開。





之後這種習慣中斷了。

因為她到外地去念大學，接著又出國去唸碩士。

只是她在看到很特別很特別的貼紙時還是會情不自禁的買下，「回去送給醫生當特別的禮物好了。」她總是這麼想。

她在美國的那一段日子，幾乎不看醫生，因為診療費貴得嚇人，他們那些留學生生了病總是自己吃吃成藥了事。

但有一次她實在病得太嚴重了，咳嗽連咳了三個禮拜都不見有好轉的跡象，在朋友的連哄帶騙之下，她終於去看了醫生。

是那一次她才發現，原來外國的診所也送貼紙啊！她看著掛號櫃檯邊放著的滿滿一盒貼紙，不由得笑了。

她想，貼紙真是種相當神奇的東西，並非是什麼了不起的玩意兒，但總是能讓人忘卻痛、忘卻哭泣，可以帶著笑容走出醫院。因為一點點的快樂，就足以阻止「醫院」與「不好的體驗」產生制約式的連結。

人生也是這樣的，在感到悲慘、難過、不安的時候，只要試圖對自己注入一點暖流就好。不管再微弱，它總是能引發出乎你預料之外的龐大成效。然後你就可以重新振作，不再畏懼困難。

當她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曾經不厭其煩的對她的朋友們灌輸這種「貼紙理論」。每當身邊有人感到沮喪，她總是會說：「給你一張貼紙吧！」

聽到的人會滿懷感激的笑笑，然後不忘多給自己一些貼紙。

而事實也證明，這「貼紙理論」的確相當有用！





她現在碩士畢業了。

又短暫回到了老家，又坐在這熟悉的小診所裡等著拿藥。

她帶著感激的心情看著這一切，包括數十年如一日認真看病的老醫生；包括她不斷取得貼紙（包含著濃重關心與鼓勵）的這家小醫院。

「媽媽，我今天拿到兩個貼紙耶！」眼前經過的一個小男孩開心的對他媽媽說。

「兩『個』啊，自己也曾經認為『個』是唯一的單位詞。」她心想。她看著專注研究著手上貼紙的小男孩，不由得發出會心的一笑。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