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

我推開病房的門。

冬日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進室內,在地上投射出一片亮白的斑塊。

不知怎麼的,這種景象總是在我腦海裡形成一股寧靜的流,讓我誤以為這是一個安靜祥和的地方,或許那是刻意忽略吧,忽略這是一個人們必須面臨的緊張感、病痛,甚至是死亡的地方。

這一個星期以來我已經養成了一種一下班就往醫院跑的習慣。父親患了腦中風,突如其來的。每當看到他躺在病床上的姿態,我總有一種違和感。老實說,「這是父親嗎」這樣的疑慮總會不請自來的跑過我的腦海,不,不,那不是父親,至少

他不「像」是我記憶中的父親,當然相貌還是他原來的樣子,不過我看不到那些叱吒風雲的驕傲神采,也看不到我熟悉的孤傲。他就是攤在那的一團……一團肉,會呼吸的肉,彷彿已經被遺棄了,被世界、被社會的潮流,或是……被我?

這種念頭出現的時候總會讓我自己嚇了一大跳,我知道,這不是一個為人子女該有的想法,但是當一個人的在你腦中的既定印象莫名的被搗亂,殘留下來的只是一些負面的零碎的刻痕,到底要怎麼樣才能繼續愛他?

我對父親的恨意或許比愛意來得濃厚吧,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我太愛他所以恨他,那「恨」必須更加強烈,才能掩蓋住「愛」,似乎欺騙自己我並不愛他可以讓我好過一點。二十四年了,我仍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態,只是把一切都藏在心的底層,然後做一個人人稱羨的好兒子罷了。

「今天的情況怎麼樣?」我問坐在床邊看著雜誌的妻子。

奈緒回頭看我,然後她放下雜誌,朝我走來。

「小聲一點,爸剛剛才睡著。」她壓低聲音說。

「今天有很大的進步喔。」她對我眨眨眼又笑了笑,「爸爸的手可以做一些簡單的活動了,醫生說應該再過幾天就可以接受復健的療程,以他復原的情況看來,雖然可能不能100%完全恢復,但80%的程度應該沒問題。」

「那就好。」我點點頭,「對了,健二和美和子今天有來嗎?」

「美和子中午的時候有來了一下,健二好像最近學校有什麼活動抽不開身的樣子。」

我咂了咂嘴。

「健二倒還真有心情。」我埋怨的說。

「別這樣,他們都還那麼年輕,處理跟面對事情的方式當然會跟我們不一樣。但我知道爸爸住院的事必然也對他們產生衝擊了,可能是在什麼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我聳聳肩,表示不太同意。

「你為什麼非得對他們抱著敵意不可?」

「我才沒有。」我否認。

奈緒卻輕蹙著眉,以一種哀傷的神色瞅著我。

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我總覺得自己被望穿了,無法遁形。

「好吧好吧,我投降。」我舉起雙手陪笑地說。

奈緒踮起腳尖,親了親我的臉頰。

「試著去愛他們吧,你會發現他們很可愛的。」

或許吧,如果我能愛他們的話。我在心裡這樣想。

只是,為什麼我必須去愛他們呢?就因為我們擁有一半相同的血液嗎?那他們搶走了我的父親的這件事就該一筆勾消了是不是?





爸爸在我八歲那年,有了別的女人。

其實一開始我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這件事。

我們家其實算是地方上的望族,所以爸年紀輕輕的時候就已經在家族企業裡負責很高的職位了。我很少看見爸爸,他總是有一大堆的工作、一大堆的交際應酬。常常都是我去睡了爸爸還沒回家,我去上學的時候爸早已吃過早餐出門了。有好長一陣子我對爸的印象都只有他離去後餐桌上擱著的殘留著牛奶的玻璃杯,以及媽媽從洗衣店拿回來的一套一套包在透明塑膠袋裡的黑色西裝。

那時覺得爸爸是偉大的,我總覺得他在做著什麼了不起的工作,這是同學的爸爸們都比不上的。雖然──這是當然的──我有時候也會羨慕同學可以跟爸爸一起玩棒球、看電視,做一些很平凡的消遣。

不能說爸爸不愛家。雖然他工作繁忙,但每個月一定會抽出一個週末帶我跟媽媽出去玩,有時候是去爬山、有時候是去海邊、有時候是去公園划船……。我每個月都很期待那樣的出遊,那是直到現在為止仍在我腦海裡代表「幸福家庭」的畫面。

可是從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種出遊消失了,像被黑洞吸盡一樣連一點渣渣都不剩。我問媽媽說什麼時候爸爸才要帶我們出去玩,媽只是會說:「小修乖,爸爸太忙了,再耐心等一陣子好不好。」我總是點點頭,或說自以為了解的點點頭。我根本沒發現其實爸爸都已經連家都不回了,也沒有發現媽媽的憔悴。

然後是聽到一些耳語。

「你聽說了嗎?橋本先生在外頭有女人哪!」

「你怎麼知道?!」

「我先生說的啊,對方是他秘書的樣子,兩人在辦公室都已經出雙入對啦!」

「真的假的?看他風度翩翩的樣子,我還以為是個模範丈夫。」

「橋本太太真可憐喔,以為嫁入豪門了,結果也抓不住丈夫的心。」

不管年代怎麼變遷,女人的八卦性還真是永遠不變而且不可小覷。

那樣的對話常常會在我放學回家的路上不經意的飄進我耳裡,聽多了,我也開始覺得古怪,尤其是她們一看到我就馬上噤口不語的樣子更惹人疑竇。

我有一天終於問媽媽了。

「媽媽,鄰居們的大嬸都說爸爸外面有女人那是什麼意思?」

媽媽看著我,眼神從驚訝轉為平淡。然後她在我面前蹲下,把我抱進她的懷裡,附在我耳邊輕聲的說:「你別擔心這個問題好嗎,一切都會好轉的。」

媽媽總喜歡用問句回答問題,彷彿得到我的同意之後,她就可以也被自己的答案說服。

這樣微妙的感覺我是在長大後才漸漸體會的。當時的我只是對媽媽說的話深信不疑,只不過,情況並沒有好轉,只是越來越往我不希望也不理解的方向去了。

爸爸後來幾乎不回家了。

他跟媽並沒有離婚,他只是漸漸遠離,直到他的身影逐漸淡去到我無法看清的位置。

我不知道他們為了什麼要維持這段有名無實的婚姻,這樣虛幻的關係或許就如同我和媽媽固執的守著這個爸爸仍為一家之主的房子,媽守著她的名分、她絕望的愛情,那我呢?橋本家長孫的名分嗎?

不,我才不屑那個。

爺爺說,我才是他認定孫子,是橋本企業的繼承人,要我挺直腰桿展現出我應有的霸氣。不用去在意是不是有同父異母的弟弟,他不是競爭對手,我的對手是我自己,我必須要不斷超越自我。不要顯現軟弱、想要的東西就去爭取、做一個堅強的男人。

雖然爺爺這麼說,我也很感激他對我的認可,但我確實敗得一蹋糊塗。想要的東西就去爭取?怎麼爭取?我對健二惡言相向、對爸爸苦苦哀求,他仍舊不願回家,不願意回那個「我存在」的家。

「爸愛我嗎?」這一點我一直感到懷疑。

雖然他一個星期會帶我出去吃一次飯,出國會買禮物給我,但他真的愛我嗎?如果他真的愛我怎麼捨得捨下我?怎麼捨得?





「在想什麼?」奈緒搖了搖我的手臂。

「沒什麼。」我搖了搖頭。

但我想奈緒一定從我眼裡讀出了太多我沒有說出口的情緒。

她用很溫柔很溫柔的眼神望著我,我感到整個人被什麼暖流包覆著的心安。

「水……,」此時病床上突然傳來爸爸微弱的聲音。

我走到病床邊,彎下身看著父親,「爸,你要喝水嗎?」

爸點了點頭,我還是不習慣──原本這麼簡單的動作由現在的父親做起來竟然顯得如此吃力。

我拿了水壺,在玻璃杯內注滿水。水撞擊著玻璃,產生微弱的氣泡。我下意識地透過水及玻璃看著世界,一切都變得膨大而扭曲,觸不到真實。

奈緒把爸爸扶起,我坐在床沿,將玻璃杯緣小心翼翼的靠近爸爸的唇。爸舉起還能自由活動的左手,抓住我握著杯子的手,像在說明一種急切與饑渴。他吞嚥,連這動作也顯得困難,少許的水從他的右側嘴角滲出,奈緒用面紙吸了吸爸爸的嘴角,他自己看來卻一點也不在意,也可能是沒有感覺吧,我不確定。
水一下就被喝了大半。

我瞄了瞄從被子底下伸出的導尿管,覺得真是諷刺極了。

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突然起了一股強大的惡意,我想,如果我現在丟棄這樣的父親他會如何?連自己喝水都沒辦法的父親。他會不會感受到年幼的我被他拋下的恐慌與無助?

媽媽的聲音卻突然在腦中響起:「小修,不要去恨你的父親。」





印象中從沒看過母親哭泣,或歇斯底里……,她只是無聲的承受,在一個不對的位置努力扮演著「賢妻」的角色。

就連爸爸在我們與另一個女人出雙入對地離去,她也沒有表露出任何一點想要拽住爸爸的情緒。

倒是我非常激動。

我只記得我的眼光在爸爸、媽媽以及那個女人之前來來回回,然後終於憤怒的大喊:「你這狐狸精,為什麼要搶走我的爸爸。」

爸沒有責備我,至少在言語上沒有,但他看著我的眼神卻是帶著嚴厲的批判與譴責。我被那樣的目光震攝住,竟然怯懦到
不敢再開口。

然後爸與那個女人離開,我覺得心裡有東西在崩落,緊接著是產生裂痕,後來逐漸變成鴻溝,我跟爸之間終於有了無法跨越的距離。

相較於爸的批判,媽看著我的眼神露著更多的是沉痛。

「小修,你是在哪裡學會這種話的?」

比起明確的指責,這樣的語調更讓我覺得自己做了什麼罪不可赦的事。

「鄰居們……全都……這樣談論,說她是……狐狸精……魅惑了爸爸。」我嚅囁的說,其實當時的我也並不明確的知道「媚惑」的意思,但那一定是個不好的辭彙這點倒是分辨得出來的。

媽用手順了順我額上的瀏海,然後緊緊盯著我的眼睛。從她專注的樣子,我知道那時的她非常認真。

「小修,不要去恨你的爸爸。」

「就算他要那個女人而不要我們嗎?」

「清子阿姨。」媽糾正我,「不要叫人家那個女人,這樣很沒有修養。不管別人怎麼對待我們,我們都必須保有足夠的氣度。」

「好吧,清子阿姨。但是她搶走了爸爸!」對年幼的我來說,事情就是這樣。

媽媽卻搖了搖頭,「清子阿姨只是愛上了爸爸,爸爸也是,很愛清子阿姨。愛這種情感是很偉大的,偉大到我們無法在它身上對錯定義對錯。雖然你覺得那是不對的,但其實它是很純粹美麗的東西。」

「小修你聽好,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不一定會順著我們的心願,但是不要任意責怪,我們必須去看事物最根本的地方,如果它是值得欣賞的事物,那就試著去欣賞,如果做不到,也要練習去接受。」

我搖頭,我聽不懂。

「媽媽的意思是,試著去接受清子阿姨,她只是很愛你也愛著的爸爸。」

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清子阿姨很愛爸爸嗎?比我還愛嗎?」我問,那時覺得如果她不那麼愛爸爸,我絕對絕對不要把爸爸分給他。

「這是不一樣的感情,你長大後就會懂了。不過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比較的話,媽媽覺得,答案是『是的』。」

「那爸爸比愛我還愛清子阿姨嗎?」我帶著恐慌問出這個問題,我怕媽媽的回答還是「是的」。

媽卻搖了搖頭,「你不用擔心這個問題,爸爸愛你的程度絕對比他愛其他任何人還要多。」

那天的對話,像被刻在留聲機上似的,一字一句總是在我最脆弱的時候反覆播放。

喔,媽媽呀!





然後終於到了爸爸要進行第一次腿部復健(也就是練習行走)的那一天,距離病發已經過了兩個多禮拜了。

父親患的是出血型的腦中風,在中風裡是屬於比較嚴重的等級。他因為工作操勞,所以一直有高血壓的毛病,久而久之造成了大腦基底核內的小動脈變性,產生了細小動脈瘤。那天因為公司發生了突發狀況,事態緊急,他在處理過程中不由得激動起來,血壓暴衝,使得動脈瘤破裂。

還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病,得以在第一時間內就緊急送醫,才不至於釀成無可挽救的悲劇,雖說如此,仍舊是造成了言語不清,身體右側部分癱瘓的症狀。

醫生說這類型的腦中風急性發病期較長,也比較不容易恢復,不過父親的復原狀況良好,只要好好配合復健療程,情況非常樂觀。

到目前為止,言語治療、心理治療及部份的職能治療(練習一些比較小的動作)已經在同步進行中。為了避面肌肉過度萎縮,醫生建議越早進行全身性的活動越好。

於是幾天前,我與奈緒就與健二約好,這個星期天全家一起陪爸爸做復健。

只不過當天一早,我就接到手上的案子發現了決定性證據的電話,只好又匆匆的去了地方法院一趟。等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約莫下午兩點了。

一推開病房的門,就看到一幅和樂融融的全家福畫面。清子阿姨、健二、美和子、奈緒全圍著病床七嘴八舌的說著什麼。我突然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是一個被遺落的存在。連奈緒都融入的比我要好。

其實或許我是有機會可以融入的,只不過我刻意的選擇了自我封鎖。我不想陷入他們的圈圈,我寧可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自行躲著,安靜而完全自我。





在我十七歲那年,媽媽因為車禍去世。

我沒有在爸爸臉上找出任何一丁點哀傷的痕跡,他只是迅速的把媽媽的後事辦好,然後就把焦點轉移到我身上。

爸要我搬去跟他、清子阿姨、健二,以及美和子一起住。

我拒絕了。

我只是不能理解的爸爸的冷漠,我感到氣憤,我覺得我接受了爸爸的提議就等同於默許他們輕忽媽媽的態度。

我甚至連看到他們的嘴臉都感到嫌惡;甚至不想待在家鄉;連繼承家業都興致缺缺。

於是我報考了東大法律系,而且也順利錄取了。

在外人看來,這是個人人稱羨的校系,就算我放棄家業也是前途似錦,但沒有人真正了解我的心態,他們全都不知道我其實是在逃亡,逃開這令人厭煩的一切。

後來的幾年內與家裡的關係一直很惡劣,我幾乎不打電話回家,過年也待在冷冷清清的校舍,還因為這樣,有人甚至以為我是孤兒,不過我想我的情況跟孤兒似乎沒有兩樣。

直到遇見奈緒,才使我已然冰凍的內心逐漸融解。

或許就某種程度而言,她彌補了媽媽離去的那個空缺。她對我的愛,以及媽媽給我的,在本質上有著極其類似的東西,能使我放鬆,並緩和那些尖銳嘈雜的嫉惡如仇。

那時我才駭然的發現,原來媽媽在世時我還能較為輕易的接受爸爸的另一個家庭,不是因為做到媽媽所說的欣賞或接受,只是愛和恨在我心裡達到一個危險的平衡罷了,只要其中的一個元素產生細微的變化,就足以讓表面上的平靜徹底翻覆。

媽媽要是看到這樣的我,會感到心痛吧。我那時這麼想。

所以我決定回家,去面對我心裡的缺角,看是不是能夠成熟一點,試著去愛那些我一直以來拒絕去承認但事實上的確是我的家人的人們。

但老實說,我做得並不好,表面上的和諧我可以努力維持,但心裡根深蒂固的敵意還是如同堡壘一般堅定的存在著,無法消弭。





健二似乎是因為聽到開門聲於是轉過身來,看到是我,他臉上旋即露出了放心的笑,一副就是在喊著「救星來了」的模樣。

「太好了,哥,你終於來了!」他說。

「怎麼了?」我問,心裡卻還是對他親親熱熱叫出的「哥」感到無法適應。

我曾經──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對他怒吼:「別叫我哥哥,我跟你沒有關係」。

被媽媽訓了一頓,她說我不該把過錯推給一個三歲的小娃兒,而事實上他也的確非常無辜。其實這些我不是不懂,我只是做不到啊!我就是無法把「你搶走了我的爸爸!」這樣的念頭拋諸腦後。

但奇怪的是,不論我怎麼對他惡言相向,他還是喜歡纏著我,可能還包含著一種我無法解釋的崇拜心理。他表現的越是親熱,我就越想把他推開,但同時內心的自責就更加嚴重。

天知道我是怎樣地強烈拉扯著,知道該愛卻無法愛;想恨卻又恨得不完全,一、團、混、亂。

好在後來我離了家,硬生生的切斷了這樣病態的關係。而健二似乎也對這些事情毫無印象,這樣對他,或對我而言,應該都是最好的吧?

「爸不肯練走,就交給你了,爸一向聽你的。」健二說。

爸一向都聽我的嗎?我對這點感到強烈的質疑。

「爸,我們練習一下好不好。」我坐到床沿摟著他的肩說。

「不。」爸倒是回答的清楚乾脆。

「為什麼?之前其他的復健不是都做得很好嗎?」

一片沉默。

「如果不做復健下半輩子都要坐輪椅喔。」我開始恐嚇。

「沒關係。」爸爸卻說得篤定。

我看進爸爸的眼睛,然後緩慢的開口;

「你不會是因為害怕無法完全恢復,以後走路會一跛一跛的,所以乾脆連嘗試都不肯吧?」

我原來只是想利用激將法,但卻意外的發現父親的眼裡真的露出些微的惶恐。那神色一閃而過,隨後又回復原來的鎮定,要不是因為我一直盯著爸爸的眼睛,也不會發現這件事。

我這時才突然意識到人的衰老以及被疾病攻擊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不論你有多大的成就,在人的世界裡有多大的可以呼風喚雨的能力,在它們面前仍舊是不堪一擊。

無聲無息的就逐漸腐敗了,就算想阻止都無能為力。

不能再加劇父親的恐懼了,我心想,得換個利誘的方式。

「爸,我們從來沒有全家出去玩過,等你情況穩定了我們一起出國去玩好不好?」

「我可以趁著健二跟美和子放暑假的時候排休。我們去法國、去比利時、去西班牙,你不是一直說很想去參觀各地的美術館和古建築,只是每次都因為時間緊湊而去不成嗎?」

我發現父親的眼裡有一閃而過的光芒。

突然意識到我跟父親之間似乎角色錯置了,這不正是他從前要說服我做什麼時用的利誘方式嗎?心裡有一種朦朧的感覺逐漸浮出,但我無法確定那是什麼。

我語調變得更熱切了。

「爸你一定要好起來,我們要到處去玩、去看。這是你欠我的!你知道你多久沒有和我一同出遊了嗎?」

原本只是希望勾起父親的一些興趣,但我卻意外的發覺,其實那確實是我內心的渴望,從八歲以來就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

「好吧!我們去做復健吧!但是修一,你記住,我是為了你!」

爸也發現了我內心的急切了嗎?

「爸爸愛你的程度絕對比他愛其他任何人還要多。」媽媽說的這句話此時又突然回盪在我腦裡。我曾經非常懷疑這點,但我現在覺得這或許是真的了。





在醫院的復健室中,爸一手扶著鐵架一手抓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艱難的走著。

他手中微微滲出的汗水以及掌心的熱度都分毫不差的傳到我手裡。

在那一刻,那股確實的熱流化解了我的長久以來的冰冷。

內心湧出的情緒我漸漸明白了。

一直以來,我一直在渴求,渴求父親「全部」的愛,因為我是如此的在乎他,所以我無法理解他為什麼不能「等同」的回應我。他一直把愛分出去,給清子阿姨;給健二;給美和子,於是我開始誤以為我之於他是否只是什麼不重要的、可以任意丟棄的微小存在。

但其實他需要我,正如同我需要他一樣。

我頑固、像刺蝟一般的行勁,不但封鎖住了自我,更封鎖住他想給我愛、或想從我這裡索求愛的途徑。

我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覺得一切的結都解開了。

健二和美和子臉上爽朗的(從前卻一直被我一意孤行要解讀為嘲笑的)笑容,現在看起來也異常可愛,其實我心裡深處一直都知道他們是真的把我當作哥哥看待,只是我自己不斷的排斥而已。

連清子阿姨看起來都讓人感到溫暖了。

奈緒對著我露出了一個好可人好貼近的笑容,她看出了我的變化了嗎?

「爸,你會不會想媽?」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但它就是從我嘴裡滑出來了,我或許只是想知道媽媽對她的愛情的執著,到底是不是全然白費了。

爸停下腳步,看著我,然後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似的說:「是我對不起她。」

我突然懂得了媽說過的話,爸其實並不無情,或許是太有情了。所以他無法捨棄真正愛上的清子阿姨,卻也拋不下真心待他的媽媽。

媽媽懂這個,所以她的堅強,是對爸爸的體貼與成全。

「等你好一點,我們一起去看媽好不好?」

爸點了點頭,無聲的。





兩個月後,我們一起站在母輕的墓前。我、奈緒、和爸。

爸還拄著拐杖,但已經可以自己行走了。

爸注視的媽的墓,口中喃喃的不知在說些什麼,但我確定我在爸的眼角,看到閃閃了發亮的淚光。

奈緒悄悄的把她的手伸進我的大衣口袋,握住了我有些冰涼的左手。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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