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童】
by cocoon (玻璃繭)


在冰川與冰川相連的地方,在那一片白茫茫之中,存在著一個孩子,
因為不知道怎麼稱呼,所以我們姑且叫他「冰童」。

說他是個孩子其實是不貼切的形容,因為他只是形體像孩子,但事實
上,他沒有年齡的問題,也不會成長。

他是打從亙古就存在著的。

始于冰山形成之初,終于…。沒有終于,他的生命是永恆。

他的身體是帶有一點白霧狀的透明,可以完全融於冰原的背景色之中
,他是冰川之子。





從他出生以來,不,從他有記憶以來─我們不知道他生命開始的形式
,或許根本沒有所謂「出生」這回事,沒有紀錄,那是太久遠以前的事了
─他就被賦予一樣特殊的能力:

當他用左手觸摸冰山的時候,冰山會溶化;當他用右手觸碰海洋,海
洋會結成冰。

當他這樣做的時候,自身是無意識的,沒有慾望、沒有渴求。只是順
應自然的一種聲音,他無需用力傾聽就迴響在他腦中的聲音。

近幾年來,很多船難是這樣發生的,也是這樣解除的,只是人類並不
知道這件事。

對冰童來說,他也不是很在乎。對於操縱在他手中的另一個世界的生
命型態,他其實並不了解,也從沒想過要去了解。

當看著由遠而近的船隻無法阻止的撞上他所創立出來的冰山的時候,
他的心裡也沒有波動。對他來說,那也不過是一個可預知的現象。

對一個存在太久的生命體來說,一切都只是無止盡的循環而已,沒有
太多的驚奇。





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碰到一個即將死去的人的形體。

那只是他存在幾千萬年間極其普通的一天,他如同往常的躺在冰原上
,看天。天空或許是他生活中比較算得上有在變化的東西了吧。

遠遠駛來的一艘船,毫無預警的撞上了漂浮在海面的冰。

然後是沉沒的船,落水的人們,以及刺耳的尖叫。

他只是靜靜的看著,把一切當做一場華麗的鬧劇。

遠遠的,他看到一個東西順著海水漂流到他所在的冰上。

「去看看也好。」他心想,反正在這裡,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也
沒有什麼不能做的事。

他走近,看到一個全身打著顫的男人抱著浮木攤在地上。

他伸手觸摸,原因只是好奇而已。然而在他的手碰觸到男人的臉的那
一瞬,突然一種好龐大好厚重的感覺朝他壓來。

冰童嚇了一跳,他迅速把手抽回。關於那是什麼,他不了解,他怎麼
可能知道那是對死亡的恐慌。

他試著再去觸摸,想釐清那種滯重的感受。排山倒海的巨壓仍舊向他
襲來,不同的,這次傳來另一種較為柔和的感受,好像包含著對另一些什
麼的感情,還有害怕失去的那種感覺。





在那之後,他對那些從將死之人身上傳來的種種,一直感到無法釋懷。

那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雖然讓人感到痛苦,卻似乎仍有吸引人的力量。

他坐在冰山之中,絞盡腦汁卻也想不出來。

「你在苦惱什麼?」山之湖問他。

「那到底是什麼,我怎樣也想不明白。」

「那只是死亡,和對生命的眷戀而已。」山之湖維持他數千萬年的平
靜,平淡的說。

「死亡?」

「就只是消失而已。完全不存在。」

冰童搖了搖頭,「我不懂。我以為存在就是存在了,沒有理由,也無
法剝奪。」他用他自身的感受說。

山之湖的湖面突然起了一陣漣漪,「想試試看那種感覺嗎?」

「嗯。」冰童點了點頭,他太想知道男人身上的東西是什麼。

「那跳進來吧。」山之湖將自己攪成一團漩渦。





冰童在湖水之中迅速下沉。在意識逐漸模湖的時候,他依稀聽到山之
湖對他這麼說:

「記得兩件事。第一件,沒有任何生命是理所當然的存在的,每一個
生命都有其自身的價值。第二件,你與這冰河是緊密相連的。就這樣了,
好好玩吧。」





冰童再度恢復意識的時候,他已經化身為一個小男孩,穿著跟路上行
人們一致的衣服,被拋在一條還算繁華的街。

四面八簇擁著擠進他鼻腔的氣味分子,讓他感到飢腸轆轆。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感到訝異,這是他第一次有飢餓的感覺,在冰
川的時候,他是無須進食的。

循著本能,他來到一家麵包店的前面,他盯著架上的麵包看,第一次
有了渴求的感覺。

他抓起了一個麵包就往嘴裡送,在他才感到香氣瀰漫在唇齒之間時,
耳朵就被人提起來了。

「你這孩子怎麼偷吃麵包呢?要吃要付錢啊!」眼前歐巴桑的圓圓的
臉無限放大,冰童第一次感到什麼叫恐懼。

「我不知道什麼是錢。」冰童小聲的說。

「啊?」歐巴桑顯然懷疑自己的聽錯了,「小弟弟,你打哪兒來的?」

「冰河。」冰童說,他完全沒想到這在別人耳裡是多麼奇怪的一個答
案。

「小弟弟,你沒生病吧?」歐巴桑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眼裡露出的
是沒有經過修飾的關懷。

「算了算了,你肚子餓的話就拿去吃好了。」歐巴桑一改先前嚇人的
態度,心滿意足的看著冰童狼吞虎嚥的樣子。

「你有地方去嗎?」歐巴桑問。「要是沒有的話今天就先住我家好了
。」

冰童感到一股暖洋洋的感受,這一切都是那麼新奇,他覺得自己的心
在空洞了數千萬年之後,第一次有填進什麼的感覺。





後來,因緣際會的,冰童住進了歐巴桑的家。歐巴桑只以為他是個孤
兒,對他所說的「來自冰河」這種奇怪的話並沒有放在心上。

唯一相信冰童這種說辭的,是歐巴桑的孫女─一個與他「看起來」年
齡相仿的女孩。

「你真的從冰河來的嗎?我在書上看過,那是終年都很冷的地方!」
他還記得女孩興奮地說。

「不會很冷嗎?你吃什麼呢?你為什麼住在那?你爸爸媽媽呢?」她
詫異的提著一大堆問題。

當冰童一一回答的時候,他可以看見小女孩眼中閃著欣羨的光芒。或
許就是從那個時候,他開始喜歡眼前的女孩,了解了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欸,你千萬不能再跟別人說你是從冰河來的喔。」小女孩這麼叮嚀
他。

「為什麼?」他不解。

「這樣會被別人當成怪胎啦,就沒有人會跟你做朋友。相信我就對了
!」小女孩獨斷的說。「把它當作我們之間的秘密不是很好嗎?」

冰童點頭同意了。





後來的日子裡,冰童充分體會了在人世間的感受。

包括歐巴桑一家給他帶來的親情的感覺、小女孩及其同學們給他的友
情的感覺、巷口雜貨店那個總會請他們吃糖的老爺爺過世所帶給他的失去
喜愛的人的傷痛……。他也開始懂得去愛人、去付出關懷、去好好保握所
有、去平息那種所謂的傷痛。

日子漸漸過去,冰童開始愛上這個有出生、有死亡、一切變個不停的
世界。

然而,他卻模糊的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了。

當他把這種情況告訴女孩時,女孩非常緊張。

「你不會死吧?對不對?你跟我說你不會經歷死亡這件事的!」

冰童搖了搖頭,虛弱地說:「我也不知道,這種情況在冰河從來沒發
生過。」

冰童隱隱的覺得自己無法再這世界呆多久了,所以他開始變得非常珍
惜跟身邊的人相處的時光。

就在那一段日子裡,他終於明白了當初從那個落水的人身上所感受到
的東西了。那是一種被迫跟自己珍視的東西說再見的一種憂傷,然而回憶
卻是快樂的,有甜美的元素。所以是兩種力量的拉扯,一方面覺得捨不得
走,一方面覺得曾經擁有那樣美好的生命或許也足夠了。





後來,冰童終於知道自己衰弱的原因。

電視新聞明顯的播報著:「大危機!南極冰河急速溶化,全球海平面
緩慢上升中。」

他腦中突然蹦出山之湖的話語:每一個生命都有其自身的價值。自己
與這冰河是緊密相連的。

他突然領悟了他與冰河的羈絆。原來一直以來不僅僅是他依附著冰河
生存,冰河也依附著他生存。他離開,冰河會持續溶化;冰河溶化之後,
他必然會消失。

他對女孩說他必須走了,回到冰河去。

女孩問他不能不走嗎。

他說:「我想我可以在這麼溫暖的環境裡坦然的接受死亡,但是冰河
需要我。我不回去的話他就要消失了。」

「而且,冰河溶化了,對整個地球都沒有好處,我也不希望你們被海
水淹沒。」

女孩哭了,但她也只能說再見。

冰童擦了擦她的眼淚,「別哭,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我的永遠真
的是永遠喔。」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著,希望離別可以不要那麼難受。

女孩淚水卻越湧越多。「我想到你要永遠,永‧遠‧一個人孤零零的
生活在冰河上,我就覺得好難過。」她哭著說。

冰童強擠出笑容,「別擔心啦,我有冰河啊,還有山之湖,還有滿滿
的回憶!」

「你什麼時候要走?讓我送你吧!」

冰童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何時,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回去。但我
想山之湖會來接我。」





那天晚上,冰童在泡澡的時候,突然感到浴缸底部有一陣拉力,等他
醒來,發現自己已經置身在冰山之中,而且回復成了那個略帶白霧狀的透
明。





後來,在冰河上一成不變的日子仍舊無止盡的循環著。住在其中的冰
童卻改變了。他常常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無法忘記,那些短暫、卻又
美麗的回憶。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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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生命因為有限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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