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鼓】

背景音樂──朱哲琴‧〈阿姐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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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倏地自平地拔起,總帶有那麼一點荒涼和渺遠的味道。

風沙滾滾,大地一片蒼茫。

蕩氣迴腸的鼓聲在風中飄揚,一聲一聲。撞擊著、撞擊著人的心靈、意志、軀體,或其他任何你可以名狀的什麼。洗滌了一切,一切顯得清亮而純粹。

這裡是西藏。





女子衣不解帶的陪在床側,己經整整三天未曾闔眼了。

她的手緊握著另一隻白皙細緻的手,那用力的程度彷彿都可以把手骨捏碎,然而躺在床上的女孩卻失了知覺。

那是她的女兒,才十六歲剛要跨入璀璨年華的女兒,卻已香銷玉殞。
看著她雖然蒼白卻依舊姣好的面容,她心裡又是一陣絞緊。「兒啊,你醒來,跟娘說說話。你需要什麼,娘去張羅。」

她對著床上的女孩說話,一遍一遍,然而沒有回音,諾大的房子裡她所能擁抱的,就只有空茫。





一名男子緩步靠近,臉上盡是沉痛。他將手放在她的肩上,使勁的捏了捏,輕聲的說:「讓她去吧!她已經走了呀!」

女子搖頭,拚命搖頭。「不,她沒有死,你別胡說。你瞧,她還拽著我呢,像五歲那年纏著要我買糖給她吃那樣。」她拉起了她的手,淚卻無聲的滑下。

男子拍了拍她的背,「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過些。但別這樣,別拉著女兒,你會讓她無法放下心走。」

女子翻身懷抱住她的丈夫,淚撲簌簌的一直掉。然而她卻也沒放開手,她的左手仍緊緊拉著那已然冰冷的手掌。





耳際仍舊迴盪著女兒的聲音。

「娘,您別難過,女兒只是先行一步,日後可以跟隨於佛陀左右,不會寂寞。」

看著女兒這麼成熟、這麼懂事、這麼美、這麼好,她卻留不住她,不禁心又抽痛了起來,而且淚眼婆娑

「佛陀啊!佛陀你在哪?救救我的女兒吧。」她不禁在心裡這麼祈求著。

然而女兒的病終究是無力已回天,她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虛弱,終於還是抵不過死神的召喚。





下葬前一天,一位德高望重的喇嘛登門拜訪。

他帶著佛的旨意而來,請求他們讓他帶走她。

「希望能將她製成手鼓。」他說。

男子深知作為一枚手鼓有多麼神聖,而要成為手鼓的條件有多麼嚴苛。他/她必須是純潔的童男童女、終身虔誠禮佛、不得犯過罪。

被千挑萬選選中的對象,不論是他/她自己,或是他/她的家人,都享有至高無上的榮耀。





於是女孩被送走了。

他們必須取她的皮,以及天靈蓋。

取皮較為簡單,只消用刀輕輕割下即可;而天靈蓋,就必須透過『天葬』的儀式。





女孩的屍首,被置於直貢提寺的天葬台上。

天葬師在台側燃起火堆,引發陣陣濃煙;接著剝除她的衣物,並用利刃將其切成塊狀;而後仰天長嘯。附近的禿鷹聞聲而來。

禿鷹的振翅聲,伴隨著風聲,啪咑啪咑。

禿鷹的嘴,染上女孩的血,火紅火紅。





女孩的魂魄,自始至終都站在一旁觀看。

她穿著一襲樸素的白衣,赤著足,臉上掛著寧靜的笑。

她的髮,被風吹得張狂飛揚。

風觸碰得到她。在天地之間,存在是一種顯而易見,管你是生是死,是軀體是靈魂,對自然而言沒有差別,都是理所當然。





她的皮、她的骨,最後被收於一間狹小的禪房。伴著六字真言,她必須等待。
人皮手鼓的製作,需要身心純潔的一男一女。有陰有陽,才能趨於完整,以實現他們日後神聖的使命。

她終日聽著佛經,修生養性。不急著要改變型態,是人?是骨?是鼓?已不重要,她與天地共存,她是一股氣,充斥在天上人間平和的氣。

這一等,就是三年。





終於,她見到了他。

他以頭骨及皮的型態,她也是。

然而她卻感覺得到他。他也是一股流動的氣,如她一般。

她想像自己對他微笑,同時也真的看到了他帶著笑頜首。





後來,他們的天靈蓋,以背對著背緊緊貼合。她蒙上了他的皮,他蒙上她的。他們被漆成綠色、繫上鐵環。三個鐵環縛了兩個絨線小球以及一個珊瑚球。珊瑚球伴著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哞、吽』,從此那就是他們的識別。

輕輕一晃,絨線小球就會撞擊著鼓面,發出清脆的咚咚聲。

他們這樣對話。





她不常看到他,但她時時刻刻感受到他。

他與她是一體的,彼此在彼此體內互相流竄。她傾聽他、他了解她。

他們從不爭吵,只是彼此懷抱、彼此貼合。

這早已無關愛情,而是一種更加凌駕於其上的情感,是靈與靈的相容、相融,不可分割。





自此,他們跟著喇嘛出席各種場合。

讚頌、驅鬼,全靠他們發聲。他們的純潔、虔誠、無私,與愛,匯集成一股強大的力量。他們一說話,菩薩就翩然而來,消除疾病、困頓、痛苦、災禍。

他們是人皮手鼓。他們拋棄了原來的形體,以另一種姿態實現大愛。





咚咚咚的鼓聲隨風傳送著,那是她的笑聲、也是他的。他們低語呢喃,你可曾聽見?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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