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列車】
by cocoon (玻璃繭)



我對著窗口裡的站務人員大聲吼:「我要 19:21到台中的自強號一張
。」

火車站很喧鬧,我不得不拉開嗓門大聲喊叫。

一張綠色的車票被塞入我手中,我定神看了看,2A月臺, 2號車,座
位 18A。我覺得自己幸運極了,沒想到車都快開了才買車票,竟然還有位
置。

我匆匆忙忙的跑過剪票口,一路狂奔衝過天橋,踏上2A月臺時正巧看
到自強號噗噗駛入。

我跳上車,毛毛躁躁的擠到我的座位,把肩上的背包往地上一頓,然
後一屁股的坐下。

我一面把隨身聽的音量調小,一面打量四周。坐在我右手邊靠窗位置
上的,是一個打著盹、西裝筆挺、面部線條非常「硬」的成年男子。

老實說,我覺得有點不協調。總覺得一個人在陷入睡眠時,再怎麼張
牙舞爪的神情都會變得柔和,他的表情太過僵硬,讓我覺得他的生活一定
遭受了很大的壓力。

就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車內廣播突然傳來。我還以為只是很平常的
說這是第幾車次自強號,沿途停靠哪些站的那種廣播。但迴蕩在列車中的
言語,卻讓我亂了手腳。




「歡迎各位搭乘死亡列車,本列車沿途不停靠,請盡情享受生命之旅
。」




死亡列車?那是什麼東西?開玩笑的吧!我滿腹狐疑。

我從皮夾裡掏出剛剛才買的車票,想確認『自強』兩個字好好的印在
左上角,日期的正下方,但看到之後,我開始覺得我要是不拿出這張車票
就好了。

那張綠色的車票,早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變了樣,不再是台鐵車票的
樣式,上面只有紅色的、斗大的七個字──



「 死 亡 列 車

生 ─→ 死 」



我懷疑這是用血寫的。

我的心裡一陣恐慌,什麼嘛?怎麼會?我握著車票的手微微發顫,找
個人問問、找個人問問,我心裡只有湧現出這樣的念頭。

右邊的男子是不可能了,他還兀自沉睡著。真搞不懂,都坐上什麼死
亡列車了怎麼還睡得著啊!我心裡這麼嘀咕著,但也在此時,我突然了解
了他雖然睡著面部表情依舊僵硬的原因,那大概是深層的、擺脫不去的恐
慌。

我看了看左邊,隔著走道坐著的,是一個長髮及肩的女子,她的眼神
定定的看著遠方,看起來是要望穿列車,但也像是什麼都沒在想。





「對不起,請問一下……」我出聲喚她。

她收回不知落在哪的視線,轉頭望向我。她的表情很『安靜』,我不
知道這樣形容對不對,總而言之就是對一切都無所謂那樣的表情。

「我懷疑我聽錯廣播了,車掌剛剛說這是死、死亡列車?」縱使車票
都變成那樣,我還在做最後一絲掙扎,但慌張的我,也不由得口吃了起來。

「嗯,你沒聽錯,這的確是死亡列車。」女子說,語氣沒有起伏。

「可、可是?為什麼?怎麼會?」聽到她的証實,我腦子裡打了個結
,舌頭上更是打了個結,連問句都不成樣。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我們會上了這班列車,總之事實就是如此,你必
須接受。」她的語氣很冰冷,甚至連安撫都算不上。

「真的、會死嗎?」我心裡的恐懼感越來越大。

她點點頭。

「不行不行,我要下車!」我吼叫著一邊站了起來。

「沒辦法唷。」她嘴角竟然牽起一絲微笑,我心底不禁滑過一絲顫慄。

「你下不了車的,一下車面臨的就是死亡,這樣的結果你要嗎?」她
繼續平淡的說著,我覺得自己冷汗直冒。

「來啊,做個選擇,看你是要自『自殺車廂』跳車,馬上死亡,還是
要跟我們留在這裡茍延殘喘。快呀,做個選擇!」她突然激動了起來,將
臉貼近我的面前,嘶嘶的說著。

我突然覺得她好像一條蛇。

雖然我並不想留在這,但我也無法決定去死,所以根本不需花費什麼
時間做什麼決定,我只是頹然的又跌坐回我的座位上。

身旁的男人繼續沉睡著。





突然來了兩個身穿惡魔服飾的人,快速的步過走道,停在一個身穿碎
花洋裝,正在餵著身旁的孩子吃著布丁的女人身旁。

其中一人拍拍女人的肩膀,「查票。」他說,聲音沙啞的像是從地獄
冒出來的。

女人開始哭泣,「不要,別帶我走!我的孩子還這麼小。」她竭盡所
能的哭喊。

我發覺列車上大半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這對母子身上,有些人的表情是
恐慌;有些人是病態的期盼;有些人是見怪不怪的漠然。

「喂,為什麼她要這麼激動,不是只是查票而已嗎?」我悄聲問著身
邊的女子。

「查票只是形式而已,他們是來執行死刑的。」她頭也不回的回答我
,跟其他人一樣,她也目不轉睛的瞪視著面前上演的殘酷戲劇。

女人哭鬧歸哭鬧,最後還是逼不得已的從包包裡掏出車票,那張車票
竟出乎我意料的散射出金黃色的光芒。

「為什麼?」我詫異的問。

「車票開始發光就是將死的證據。」女子回答我。

我下意識的看著自己的車票,看到他還是普通的一張綠色的紙時,我
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從那時候開始,我養成了一直檢查車票的習慣。

在看到金黃色車票的那一瞬,兩個惡魔裝束的人就一人一邊的架起了
女人的身軀。他們將她壓在窗戶上,然後使勁一推,女人的身體就穿過玻
璃窗向外摔。

我越過旁邊沉睡的男人,以奇怪的姿勢將眼睛貼到車窗上,但窗外除
了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到。

原本吃著布丁的孩子此時嚎啕大哭了起來。他狂放的哭聲夾雜著斷斷
續續的「媽媽,媽媽!」,揪得我心都痛了!

「欸,她到哪裡去了啊?」我問身邊的女子。

「大概是地獄吧。聽說穿著惡魔裝束的人前來執行死刑,那個人就會
下地獄;如果是天使前來,就可以上天堂。」

「真的嗎?」我相當困惑。

「誰知道?一切都只是傳聞。或許只是這無聊列車上無聊的 Cosplay
遊戲。只是為了讓我們不要絕望。」

「什麼意思?」

「你看多了就懂了!」





後來又被抓走了好幾個人,來的人總是惡魔裝束的多,天使裝束的少。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在指責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犯了什麼錯,所以必
須到地獄受罪,或者他們是隨機挑選,讓少數的人可以上天堂。

事實上,我的想法比較偏向後者。

如果要說這世上有什麼人有什麼大惡,或是有什麼大善,我覺得這種
人都太少了。在大多數人本質都差不多的情況下,感覺隨機挑選還比較符
合這場我們都無法做主的遊戲的一貫作風。

我漸漸開始明白身旁女子說的『不要讓我們絕望』的遊戲是什麼意思
了。在這個等死的殘酷舞台裡,或許還可以有一些些的希望去期待自己死
後可以上天堂。





雖然人一個一個的被抓走,但列車裡的人數一直沒有減少,一直不斷
不斷的有新的人補入。

我在想,這些人大概跟我一樣,是在某一個時刻莫名奇妙的就上錯車
,陷入一個不該存在的空間,然後無法回頭。

每當想到這些人可能是要去一個新的城市開始新的生活、或是約了誰
在哪裡見面、或是在異地生活許久終於要返家的遊子,我就難受得喘不過
氣來。

到底為什麼我們必須承受這些呢?到底為什麼我們的生命非得交託給
未知的什麼呢?

然後我想到了一個可以自己決定的可能,雖然結果一樣,但,沒錯,
至少這樣時間點是自己選擇的。那就是第一天踏上這部列車,身旁的女子
跟我說的『自殺車廂』。





「欸,你之前說的那個自殺車廂是什麼呢?」我唐突的問身邊的女子。

「3號車廂。3號車廂是自殺車廂。」她維持著一貫的冷漠語調,只不
過關於這點我也漸漸習慣了。「這整條列車是封閉的,只有那節車廂有我
們打得開的出口。」

「喔,那門,有很特殊的開法嗎?」

「不,那就像一般安全門一樣。怎麼?想自殺了嗎?」她又出現了那
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唔。」其實這答案我也不確定,所以只好用模擬兩可的音節帶過。

「那……除了自殺車廂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車廂嗎?」我突發奇想
的問。

「什麼意思?」她難得的露出迷惑的神色。

「我是說,說不定我們這節是車禍車廂,四號車廂是癌症車廂什麼的
……,其實在上車的時候就決定死法了。」

「可能吧,不過不管是不是都不重要,反正我們不會知道自己怎麼死
去。死亡不可預測。」

死亡不可預測!說的也是。就是這樣我才會如此焦躁不安吧。





身旁的男子大部分的時候都在昏睡,在他極少數清醒的時間裡,他就
瘋狂抽菸。

第一次看他點燃香菸,我下意識東張西望的找大眾運輸系統上都會貼
的禁菸標誌。不是不能忍受菸味,我只是習慣了處在禁菸的環境。

身旁的女子好像洞悉了我的想法似的,冷冷的說:「你再怎麼找也不
可能找到那種東西的。」

「你又知道我在找什麼?」我不服氣的說,或許也帶有自己竟然期望
這裡禁菸的羞慚。

「別傻了好不好,在這種情境之下,誰有權力去剝奪其他人小小的快
樂,更何況,那也不能稱之為快樂,只是安定神經的力量。」她無視我的
問題,自顧自的說著。

我只能無言的點點頭。

是啊,誰有權力去剝奪什麼呢?或說誰也不想去剝奪吧?畢竟,在死
亡之前,一切都太渺小了,渺小到微不足道。

後來不知道哪天,我跟他要了一根菸,學著他吞雲吐霧了起來。

很可笑對不對,誰也不知道我竟然會在生命的盡頭染上菸癮。





在死亡列車上的日子,我們就是無盡的等待。

不是等待別人死去,就是等待自己死去。

這種感覺其實很恐怖,恐怖到會讓你整個人呈現呆滯的狀態。

以前還在正常世界的時候,總會聽到有人積極的這麼說:「我們應該
要像被死亡迫近那樣的活著,那麼就會深知自己的時間不夠,而瘋狂努力
。」

我那時候還覺得這樣的說法蠻有道理的,但真正體會到「迫近的死」
之後,才知道根本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我還記得以前被問過,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24小時,你要做什麼呢?
我那時沒有答案,因為總覺得24小時太短了,做什麼都不夠。

現在還覺得24小時是太長了。

我所能抓住的,其實只有驚佈。現在就連用舌頭舔舔嘴唇,都能嘗到
死亡的味道,在這種情況下到底能做什麼呢?我想是什麼都不行的吧。

有時候希望下一個就是自己,快點結束這種壓迫的恐慌,又希望下一
個不是自己,再苟延殘喘個起小時都好。

每天都在這種情境下徘徊,我深深覺得自己快要瘋狂。

不,或許是已經瘋狂了。





然後是那一天。

我抽了點菸,有些精神恍忽。

我走到 3號車廂,大剌剌的推開那唯一的出口。

我能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只是覺得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再也無法目睹任何一件死亡。
於是我決定結束自己,順便結束在我生命中荒誕的一切。

我縱身躍入了漆黑的夜空。

我最後感受到的,只是撫過身軀的沁涼空氣。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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