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玻璃繭

【新生】
by cocoon (玻璃繭)



她倚在門旁，雙口抱胸，無言地、冷靜地，看著他進進出出的身影，
以及房間內越來越少的紙箱。

他要搬離這裡了，這個她們同居了三年的房子，這個她一直以為承載
著夢想與希望的地方。

她想挽留他留下，但喉頭卻像被鎖住了一般，發不出聲。

她只能用泫然欲泣的眸子望著他，望著他，然而他無視。

最後，房門「喀拉」一聲的闔上，那聲響，震痛了她的神經。

她蹲下，感到胃部一陣痙攣。






第一次正視這個男孩，是在高三那年，一個夏季的午後。

她與他同班，但彼此卻沒有交集。他活潑、開朗，是一望即知的陽光
少年；她卻沉默、膽怯，總給人一副很好欺負的模樣。這樣的兩人，談不
上是朋友，或許連點頭之交都不算。

那天，她一如往常，坐在她的位置上，做著很多，被「拜託」的工作。

「點子，可不可以幫我填一下班會日誌，拜託啦。」

「點子，老師找我去辦公室，你可不可以幫我登記一下數學小考的分
數。」

「點子，幫我擦一下黑板好不好。」

諸如此類的事，她總是一再的被拜託，然後一再的答應下來。

正當她很認真的寫著日誌的時候，桌上的本子被硬生生的抽走了。

她抬眼，看到了他，濃濃的眉毛，瞪得大大的眼睛，一臉桀傲不馴的
模樣。

「不要再寫了！」他怒吼。她卻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

「還我啦！我答應小鬼要寫完的。」

「他們是在利用你你知不知道！你知道他們在背後怎麼說你嗎？他們
說你是『什麼事都會答應的點子』，事情可以都推給你做真好。」他顯得
義憤填膺。

她垂下了臉龐，淡淡的開口，「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只是我不這樣的
話，會沒有朋友。」

「你是笨蛋是不是，這樣的朋友才不是真正的朋友！」

一滴眼淚無預警的自她眼眶跌落，他慌了手腳。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不想看到你繼續這樣子下
去。」






她蹲在地上，腦中好像一直重複播放著他提出分手的那個畫面。

「分手吧。」他說。無預警，而且異常冷靜。

「為什麼？」她不解。

「對不起，我愛上了別人。」語氣平淡的沒有語調。

她看進他的眼睛深處，緩緩的搖了搖頭，「我不信。」

「你難道以為我看不出你在說謊？我們之間多少年了？」她低喊，聲
音裡的急切，掩不住。

他嘆了一口氣，似乎放棄了編造想要分手了理由，「點，我只是受不
了了。」

她眼裡有著詢問，他頓了頓，再開口，「我受不了你老是逼問我去了
哪裡，我受不了只要我一離家你就認為我會不見，點，我也需要空間，自
己一個人的空間。」

「而且，我也越來越討厭自己，討厭治不好你的恐慌的自己，討厭那
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她哭了，所以原因還是在於自己，她果然沒有被愛的資格，果然所有
人到最後都會離她而去。這樣的現實，比他愛上了別人還令她難過。

她緊緊的擁抱著他，哀求他：「可以不要走嗎？可以再試一次嗎？我
會改，不再限制你，給你空間。但是請你，別拋下我。」

他將她從懷中拉開，沉痛的說：「對不起，我真的到極限了。我以為
我可以像土地一樣，給予你你所需要的所有營養，但我錯了，我不是土，
我只是一棵樹，一棵被菟絲寄生的樹。再這樣下去，我們倆都會枯萎而死
的。」

「別離開我，請你，別離開我。」她覺得自己什麼都被掏空，什麼都
沒有剩下。如果最後連他都走了，她要怎麼辦？

「點，我們好聚好散吧，不要讓我到最後卻討厭你。」

「討厭」這兩個字牽動了她的神經，她向後一彈，淚眼汪汪的眼睛裡
，迅速的換上了恐慌，「你討厭我了？」她絕望的開了口。

「不，不是，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他也感到慌亂，竟不小心
踩到了她的地雷。

「你還說會愛我一輩子，會愛我一輩子的！」她有些歇斯底里。






大二那年，在梔子花下，他對她許下了承諾。

「點子，我喜歡你，可以當我的女朋友嗎？」

「你確定你要我嗎？我很愛哭唷。」她不敢置信有人會喜歡她，至少
這件事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發生過。

「沒關係，我會讓你笑。」他的眼睛好清澈。

「我很憂鬱喔。」

「但我很開朗，我會感染你的，放心好了。」

「我很怕一個人，很怕寂寞。」

「所以我會一直陪你。」

「一直嗎？」

「嗯，一直一直，一生一世。」

她笑了，難得的笑容。他輕輕的吻了她。她感動的淚水流進兩人的唇
齒之間，鹹鹹的。







然而情況最後卻變成這樣了，她一個人蹲在少了他的空氣裡，怎麼會
氣息還在，記憶還在，人卻消失無蹤了呢？

門闔上的「喀拉」聲，彷彿被放大了，一次又一次的在這個孤寂的空
間裡迴響。

那個一直在午夜夢迴裡將她驚醒的聲音，又再一次的，像夢靨一樣
地朝她逼來。






那年她才五歲，跟媽媽兩個人住，至於爸爸，在她記憶裡完全沒有留
下什麼。

一個傍晚，媽媽親了親她的臉頰，對她說：「媽媽要出去買菜，你好
好看家。」

她拉了拉媽媽的衣角，「媽媽，我也想去。」

「不行唷，你乖乖看家，媽媽等一下買蛋糕給你吃。」

五歲的孩子是單純的，她聽到有蛋糕可以吃，開心的點了點頭，爽快
的跟媽媽說「Bye-bye」。

然而，媽媽卻沒有再回來。

那門被關上的聲音，那門鎖被旋了三圈的聲響，一直，存留在她的記
憶裡，與被遺棄這件事畫上等號。







「欸，聽說你沒有媽媽呀？」

「走啦，不要跟她玩，我媽媽說沒媽的孩子是壞孩子。」

「她一定是個討厭鬼，連媽媽都討厭她，所以才會被拋下。」

從幼稚園開始，這種惡毒的話語就纏著她。久了，她也認為自己是不
好的，是被討厭的，所以連自己的媽媽都不要她了。

所以她總是在討好別人，在強求她認為不可能獲得的友誼，在挽留可
能會失去的東西，卻沒想到總是因為這樣被利用、被看輕。

直到他的出現，她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可以被喜愛的，才知道這世上原
來也有她的立足之地，原來也有那麼一個人會覺得她的存在有意義。

然而，她還是害怕失去。所以她把目光專注在他身上，在意他的一舉
一動，去了哪裡，做了些什麼，最終，卻把他逼走了呀！







「不對，不是這樣！」她在空洞的房間沙啞的喊出聲，那聲音乾涸的
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她終於想通了，媽媽的離去並不是她的錯，她不需要一直為這件事負
責。也不用，一直把自己放在卑微的角色裡，因為害怕失去，而委曲求全。

她不會再失去什麼了，因為她終於認可了自己。當信任自己的時候，
沒有什麼是辦不到的。

但她還是愛他的，這點她非常肯定。

她拿起擱在桌上的手機，打下

「我終於懂了，我會努力讓自己也成為一棵能夠給予的樹，不再只是
榨乾你的菟絲花，在那之前，可以請你等我嗎？」

的字串。





她按下發送鍵，眼神中有著新的一些東西─堅強、自信、勇氣…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