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 Sep 13 22:25:04 2006


【聽覺失蹤】
by cocoon (玻璃繭)


我突然地就聽不見了,在我十七歲的某個夏日午後。

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其實我也搞不清楚,就像卡夫卡
筆下的變形記:主角一醒來就發現自己變成一隻甲蟲那般,
我也是非常突然的,發現自己無法再聽到一丁點聲響這個事
實。

我還記得,那節是班導的國文課,那天正好講到元曲。
班導在講台上口沫橫飛地補充竇娥冤的其他片段。

「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
清濁分辨,可怎生錯看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
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
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
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這一段我記得非常清楚,因為就在我在心中默念「好個
關漢卿,好一個錯勘賢愚枉做天」的下一刻,我就發現自己
陷入極端的沉默之中了。

然後呢?其實我有些模糊了。關於那天的記憶,我只剩
下那幾個像炸彈般碎裂的點而已。第一件是班導的國文課;
第二件是關漢卿的竇娥冤;第三件是死寂,全然的死寂。偏
偏老師的嘴又狂妄的動個不停;第四件是我的錯愕、懷疑,
與恐慌;第五件是我的驚佈;第六件是同學及父母關心、擔
心也充滿同情的眼光。喔!我討厭這個同情。第七件是醫院
、醫生和爸媽滔滔不絕的討論。我聽不見的滔滔不絕!第八
件是散落一地的雜物;最後是我的哭泣。

那天晚上,回到房間,我砸壞了一切原本該發出聲響的
東西。收音機,當然。隨身聽,當然。鬧鐘,當然,還要它
幹麻?!折斷了每一片收集了好久的CD,扯壞了每一捲錄音帶
的磁帶。我原本還在期待,我可以聽到東西掉落地面的撞擊
聲、CD的斷裂聲。簡直是癡、心、妄、想。我果然是什麼也
聽不到了。我讓這些東西不自然的平鋪在地面,象徵我的悲
慘,與七零八落。

而後我坐在我自己的碎裂當中,失聲大哭。

說是失聲,也只是一種描述而已。對於一個喪失聽覺的
人來說,所有對聲音的形容,有,什麼意義?

自此,我被拔掉了一種感官,名之為聽覺的那種感官。





自從聽不見了以後,我發現我所有的感官受器好像都不
對勁了,看也看不清楚了;也無法分辨芝蘭之香、鮑魚之臭
;食不知味。原來不是條條大路通羅馬,此路不通,另覓即
是。原來當一條路被截斷之後,其他的好像也發生過山崩一
般,碎石擋道,難以通行。

我好難過,好像與這個世界的聯繫,不知怎麼地,就「
啪」地斷掉了一樣。但我究竟犯了什麼錯呢?犯了什麼錯要
接受這樣的逞罰。

但我拒絕轉學,我拒絕進入特殊教育學校,我不想被當
作有身心殘疾,我不想!但每一天的上學,對我來說都是一
連串的打擊與煎熬啊!姑且不論老師上課我跟不跟得上的問
題好了﹝幸虧那個年代所有高中老師都寫了一手好版書﹞,
每每看到同學開心地圍在一起聊天、打鬧,我的心上,就好
像被無數無數根箭射穿一樣,好痛。

可惡,那原本也是我該擁有的生活的呀!





我變得暴躁易怒,看什麼都不對眼,咆嘯。

內心的天平,校正再校正,還是往苦痛的那一邊偏。

我越來越孤僻,如嗜血野獸,沒有人敢靠近。

只好休學了,只好。





層層疊疊的孤寂,我開始把自己封鎖。我可以一整天呆
呆的坐著望向窗外,也可以就只是躺在床上,像死屍ㄧ般的
躺在床上。

所謂的人生,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醫生對我的失聰,有一個非常可笑的診斷結果。至少,
在我看來是可笑的。他說我的耳朵,聽覺神經,以及大腦的
動聽區,都沒有一絲ㄧ毫的問題。所以唯一可以解釋的,是
心病了。我一定是受到什麼刺激,才會決定要把聽覺封鎖,
所以必須等那麼一天,我願意把這鎖住的通道打開,我才有
再恢復聽覺的可能。

然後他們開始勸我,要放寬心胸,不要鑽牛角尖,不要
封閉自己。

我說,你們有沒有搞錯了啊,完全在倒因為果了嘛!我
唯一的問題是聽不到。聽不到造就我的封鎖,而不是自我封
鎖造就了失聰。要我開啟什麼?一個我無法解決的問題嗎?
那麼,請你,先把我失蹤的聽覺找回來吧!





後來,我開始看電視了。

電視對我而言,突然的發生了一種親切感。你說,難道我
的生活不就像調了靜音但是沒有字幕的電視劇嗎?

我什麼都看,從台灣本土連續劇到外國影集、從談話性節
目到 CNN新聞,唯一不看的,是音樂台,還有,該死的整點的
那些新歌介紹。什麼百分百發燒星啦,什麼諜報,我從前很愛
的,獲得最新流行歌曲的捷徑,如今我視為猛獸。我沒辦法,
那會刺痛,真的很痛。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我讀得懂唇語了!國語的、台語的
、英文的。我不再需要仰仗字幕,就可以了解他們的對話。這
是否表示我的聽覺回來了一半了呢?





漸漸的,我回到了學校,回到了人群。

我刻意隱瞞我聽不到的這件事,假裝正常,假裝一切都很
好。

在跟人家說話的時候,我總是有技巧的盯著人家的唇,還
好他們都以為我看著的是他們的臉,還好這世界跟人家說話的
時候面對對方是一種禮貌。我竟然,也掩飾的像是沒有破綻了






我的心理醫生說﹝別懷疑,一個突然喪失聽覺的人當然會
有心理醫生﹞,我這樣是一種病態,我還是不敢面對,面對這
個可能再也聽不到的事實。

是啊,我是啊!但是你又奈我何。

你沒有嘗試過那種突然失去的感受,不要來告訴我應該怎
麼面對。

逃避是我的方式,如果那讓我再站起來了,有什麼不好?







我今年二十六歲了。距離我的聽覺棄我而去的那年,已經
快要邁入第十個年頭。

有時候我還是會期待,有一天在某個時刻,我的聽力會像
它出走那般的又突然回來了,就像所有連續劇裡演的那樣。

只是,一直都還沒發生而已!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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