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玻璃繭

【短篇】玉米
by cocoon (玻璃繭)


我第一次發現玉米裡住著妖怪，是在七歲的那年夏天。

我坐在廚房的小凳子上，幫媽媽剝著裝在洗臉盆裡的、一隻隻黃橙橙
的玉米。

我喜歡剝玉米的感覺。我喜歡一層一層的撕下它的衣服，一層，再下
一層。心裡總是可以有期待的感覺，對於撕下外衣後可以看見的東西。

那一天，天氣很熱。我蹲坐在小廚房裡專注地剝著玉米，四周很靜，
唯一聽得到的是電風扇呼嚨呼嚨運轉的聲音，還有從窗外傳來的陣陣蟬
鳴，及麻雀的吱啾聲。

然而，當我撕去手上那隻玉米的最後一層外衣的時候，卻意外的聽見
了一個微弱的聲音，「你─」。我嚇了一跳，慌忙的張望四周，可是一個
人也沒有。

我不可置信的瞪視著手上的玉米，狐疑的、有些害怕的將它貼在我的
耳際，那聲音微弱卻穩固的傳進我耳中。「天哪，玉米在說話！」我心想
。

「妖怪！」我大叫了一聲，隨即把那隻玉米扔在地上。玉米滾了兩三
圈，撞到碗櫥停了下來，聲音也隨之嘎然停止。

媽媽停到我的叫聲，慌慌忙忙的衝進廚房，「怎麼了，怎麼了？」

我驚魂未定，指著被我摔落的玉米，囈語般的說著，「妖怪，有妖怪
！」

媽媽撿起玉米，拿起來左右端詳，「很正常嘛！」她說。隨即敲了一
下我的頭，「別發昏了，快做事。」，而後就離開廚房，繼續忙她的事去
了。

獨留下我，與妖怪玉米。

雖然那一天，玉米沒有再說話，但我從那時候開始深信，「玉米裡是
住著妖怪的。」






接下來的好幾年，我都沒有再碰過玉米這種東西，直到高二那年園遊
會的前一天。






我念的是美術班，那年園遊會，我們預備在班上弄一個美術展，主題
是以蔬果為本體的裝置藝術。

那年紀的我們，很瘋、很狂，覺得這構想真是棒呆了，一定會在學校
造成轟動。

那些天，我們班上堆滿了蔬菜，一籃一籃的花椰菜、空心菜、馬鈴薯
、蓮霧、芒果…，成堆的擺在教室裡。

「小比，幫我剝兩根玉米好嗎？把皮剝掉但是鬚留著。」靜踩在課桌
上，一邊把高麗菜黏到牆壁上，一邊對我說著。

「喔，好啊。」我逞強的，拿起兩隻玉米開始剝，不想被人家發現我
怕玉米，連蟑螂都不怕的我怕玉米像什麼樣？

「刷─」，我撕開玉米的第一層皮，沒事。第二層，也沒事。但是撕
到最後看得到玉米粒的那一刻，那十年來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聲音又出
現了，唯一不同的，是這次的聲音更為清晰，而且成句。

「你好嗎？我們又再次見面了。」那聲音說。

「啊！」我又再一次把玉米拋在地上。

靜緊張的問我：「怎麼了？」，小如、阿節、苡凌也望向我投出詢問
的目光。

「怎麼？你們都沒聽到嗎？」

她們全都非常一致的搖搖頭。阿節還擔心的說：「小比，你是不是太
累了啊？你先去休息一下，我們來就好了。」

我揉了揉太陽穴，說：「也好，我昨天為了修設計圖幾乎整晚都沒睡
。」

這下子，我確信只有我聽得到那玉米裡的妖怪了。

那天放學，我偷偷把那隻「說話的玉米」塞進書包，我想我必須弄清
楚這件事。






晚上，我坐在書桌前，心驚膽戰的從書包裡抽出那隻玉米。

「喂，你到底是誰？」我對著玉米說，一開始就相當不客氣。說實話
，雖然我相當害怕，但也很生氣。不論它是何方神聖，這樣三番兩次的嚇
我實在很可惡。

玉米很沉默。

那一瞬我還以為，下午真的是我太累所以產生了幻聽。

正當我鬆了一口氣想把玉米拿到冰箱的時候，它開口了：「我是波米
力亞傑可。」

「什麼？」我懷疑我聽錯了。

「我說，我是波、米、力、亞、傑、可。」他再說了一次，還刻意放
慢語調。

「真奇怪的名字，你到底是人、是鬼、還是妖怪？」我雖然還是很怕
，但問都問了，不把他問個清楚我不甘心。

「我是魔飛。」他說。

「啊？」他到底在說什麼，我實在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魔飛，就相當於你們地球上的『人』啦！我跟你處於不同的星系。
」他輕描淡寫的說。

『我遇到外星人了！我遇到外星人了！我遇到外星人了！』我心裡只
有這個念頭。

「我現在在做一個研究，關於地球人的生活，雖然我們這裡有一些相
關的文獻，可以實在是非常粗糙，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可以溝通的方式，你
可以幫忙我嗎？」他繼續說著。

『我遇到外星人了！我遇到外星人了！我遇到外星人了！』我心裡還
是閃著這句話。

「喂喂，你有在聽嗎？」

「喔，對不起，我太震驚了！那你要我幫你什麼。」

「每天跟我說說話，告訴我你們的生活讓我紀錄，這樣就可以了。很
簡單。」他說。

「可以是可以。」我回答，「但是，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說明來意，
要這樣三番兩次的嚇我呢？」

「這可不能怪我呀！如果你把眼睛從我意識的宿主上離開的話，我就
無法和你對話。而且，因為我們星系和你們星系的時間不同，所以我第一
次對你說話的時候，因為太慢了，所以你可能什麼也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吧
，現在之所以能夠對話，是經過我調整的結果。我才工作一個月你就長這
麼大了，本來想從小開始紀錄的。」他語氣中顯露出他覺得相當可惜。

這樣的語氣，不知為何使得我相當的惱怒，「真是對不起，我長大的
太快，你不滿意的話可以去找別人啊！」我說。

「沒辦法啊，要找到能夠讓意識重合的對象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他
說，完全沒聽出我不滿的情緒，我嘆了一口氣，心想算了，外星人的感覺
可能和我們不一樣吧。

「對了，我還有個問題。」我突然想到，「為什麼總是玉米？」

「什麼是玉米？」他問，這倒顯得有點愚蠢了。

「就是你附在他身上的那個東西啊！」我說。

「喔，那個啊！」他恍然大悟，「我想是因為構造的關係。我不是附
在它身上，而是把意識儲存在它裡面，現在告訴我，你口中的玉米是不是
有一個一個的小空間？」

我盯著眼前的玉米，回答他：「應該，算是吧！它有很多一粒一粒的
小果實。」

「那就是了。」他說。

「我跟你說話需要每天用同一隻玉米嗎？」我再問。

「你現在用的是跟十年前同一根嗎？」他反問，我聽不出他是嘲諷，
還是真的不知道。

「不同的。」我說。

「那就表示每一根都可以囉，我猜啦，這是我第一次實驗，我也搞不
清楚。」從玉米裡從來咯咯咯的笑聲。

我心想，這外星人好像也沒那麼難相處嘛。






那之後的日子，我每天都跟波米力亞傑可說話，因為名子實在太饒舌
了，所以我都只挑兩個字叫，有時叫他波米，有時叫他傑可，他也沒有什
麼反對。

很奇特的感覺，彷彿多了一個秘密的朋友。雖然我在現實生活中─現
實生活這樣的用詞不知似否妥當─也有很多好朋友，但沒有任何一個人像
波米力亞傑可一樣給我那麼安心，可以將所有全數傾吐的感受。

雖然一開始我真的是因為他的研究，而鉅細靡遺的向他描述我的生活
。但後來的我，根本已經不在乎他的研究了，我只是藉著這一個理由，努
力的維持著我與他的聯繫。

有一天我問他：「吶，波米，你為什麼選我作為你的研究對象。」

他說：「因為恰巧，我發現我們的意識可以重合。」

雖然我早就知道了這個答案，但心裡仍舊有一種痛痛的感覺。不是沒
有偷偷希望，他會回答：「因為你是你。」

我希望我對他而言是獨一無二的，我希望他也對我有相同的感受。但
他只是一個鈍感的外星人。

我無聲的哭了。因為我的沉默，玉米傳來了「怎麼了？」的問句。我
沒有回答，只是把玉米緩緩的收進抽屜裡。






那之後一個月，我都沒有再對玉米說話，我知道不該愛上一個外星人
。但心裡卻空洞的發慌。最終，我還是向自己妥協，「喂，傑可。」我對
著玉米說，聲音有些憔悴。

「你跑哪去啦，這麼久沒跟我說話。」波米力亞傑可說，他的語氣裡
有沒有擔心，我聽不出來。

「唉！」我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嘆氣？」他問。

「我有一件很煩惱的事，很煩惱很煩惱。」我很猶豫，該說嗎？

「是什麼？」他問，那是對研究對象的好奇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波米，我好像喜歡上你了。」對著玉米告白，我
大概是古今第一人吧，自己都覺得苦澀的想笑。

玉米短暫的沉默。

然後，他開口了：「別擔心，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那是承諾嗎？其實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沒有勇氣再問了。






之後的日子，我發現玉米每天都有幾粒會從黃色變為黑色。

黑色的部份佔整隻玉米的比例越來越大，就算我換了新玉米也一樣。
當波米力亞傑可說話的時候，總會有一部分被染黑。

我逐漸發覺，我在不經意中，常會透露波米的思想。雖然本來說話就
有點無厘頭，但最近更常被別人說了：「你是火星人啊？」





然後是玉米全數變黑的那一天，我突然感到一陣暈眩。





波米力亞傑可站在小比的房間裡，牽動著他的實驗對象的嘴角，露出
一抹邪笑。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