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孩】
by cocoon (玻璃繭)


我還記得,那是個天空飄著絲絲細雨的傍晚。

我在步行回家的路上,穿過運動公園的時候,遇見了那個男孩。

遠遠的就看到他瘦弱的身軀,滑倒在溼漉漉的泥地上。

我不由自主的奔向他,看到滿身泥濘的他,仍固執的抓著手中的傘,
一把在右手,撐開著的;另一把在左手,收起的。

「沒事吧?」我問。

他搖搖頭,沒有說話。

我伸手抱起了他,一股深沉的涼意從他的身體透過了我的指間,滲透
我全身,好冷。

「你很冷嗎?」我問。

他還是搖了搖頭,同時用很稚嫩的聲音對我說:「不會,我習慣了。


我看著他的穿著,單薄的過大的襯衫、短褲,對於寒冷的十二月天,
是非常不適宜的衣物。

我想著,是怎樣粗心大意的家長,放自己的孩子在如此寒冷的天氣穿
這麼少地在外遊蕩。

我脫下身上的防水夾克,幫他穿上。

「你身體好冷,穿著吧,別感冒了才好。」

他睜著大眼睛,不敢相信的望著我:「阿姨,這真的可以給我嗎?」

我微笑,「你穿著吧,外套阿姨很多,沒關係。」

「雨勢好像漸漸變大了,快回家吧。」

他卻帶著笑意驕傲地伸出左手緊握的那支傘:「童童要去接媽媽下班
喔。」他看了看天空,「下雨,媽媽沒帶傘。」

於是我微笑地稱讚他好棒,然後揮揮手說了再見。






那時的我以為,這只是我平凡的人生當中一個可有可無的小插曲,我
也的確很快的就把這件事忘了。

直到後來又有幾次,我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同樣煙雨濛濛的
天氣裡,都碰到那個小男孩。

吊詭的是,他永遠都在同一個地方跌倒。他似乎對於已經將他扶起好
幾次的我總是沒有印象,每一次每一次都好像是第一次見到我,縱使他身
上還穿著我送給他的防水外套。

要不是我每天的生活還算略有變化,我真的會以為自己陷入了什麼不
斷迴圈的空間裡面。






有一天我突發奇想。

「我陪你去接媽媽吧。」我說。

「好啊。」他笑的很開心,甚至把原本一直是拿在左手的傘夾到腋下
,空出一隻手來牽我的手。

他的手還是好冰冷,異於常人那樣的冰冷。

我牽著他的手,站在一家證券公司的樓下,等了約莫一個小時,都不
見他媽媽的身影。

「你媽媽叫什麼名字,我去幫你問問吧。」

「吳華娟。」他小聲的說。

然而警衛卻說他們公司沒有叫這名字的職員,我很迷惑。

在騎樓下,我蹲在小男孩的面前,雙手捧著他的臉頰,很認真的問他
:「童童,你是不是沒有家?」

小男孩卻突然生氣了:「我有家我有家,我跟媽媽住在一起,你為什
麼要說我沒有家?」他氣急敗壞的甩開我的手,連傘都忘記拿就飛也似的
跑走了。

我愣住了。等我意識到自己應該去追他的時候,卻已四處都找不到他
的身影。






朋友們都說我最近氣色很差。

我想我只是比較忙,比較累,又總是掛心著那個小男孩所以一直睡不
好的緣故。






我在市立圖書館工作。

有一天,一個穿著高中制服的女孩站在櫃檯外面,告訴我他們學校的
作業是要比較以前跟現在報導文學的不同處,希望我能幫她找多年以前的
報紙。

她說她試著想要自己找,可是她搞不懂我們的編排方式。

我帶著她走進地下室的舊報室。

「要多久以前的報紙呢?」我問。

「大概十年以前的吧,還留著嗎?」

「有啊。」

舊報室是依報社分類的,在每一家的報紙之下,才是依年份編排。我
向她解釋了排列的方法後,便要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

在爬樓梯的時候,我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那舊報室中一定有什麼讓我非
常在意的事。

我返回,看到那女孩正專心的研究一份八六年的中國時報。

版面上斗大的文字讓我著實愣住了:


「四歲男童雨中送傘 不幸成為輪下亡魂」


旁邊赫然的印著那小男孩的照片。

雖然我隱隱約約有猜到可能是這樣,但真的證實了這種不科學的臆測
,還是讓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接下來幾天,我都很想再碰到那個小男孩,不知道為什麼他都過世這
麼久了還沒有去投胎。

有一種說法是,當人死的時候,如果他還有什麼執念未完成,就會一
直在人世間徘徊不去。

更有人說,無法投胎的亡靈,會每天每天重覆著死亡當天所發生的事。

一個念頭突然強行跳入我的腦海:「他會不會根本不知道自己不存在
了,還執拗地要幫媽媽把傘送到。」

然而卻一連幾天都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






終於,下雨了。

我刻意的早退,到運動公園去等他。

那天,我在他跌倒之前就先把他拉住。

他似乎很佩服我這種預知未來的能力,殊不知我已經反覆的看著他在
這個地方跌倒非常多次了。

假裝是一個陌生的阿姨在跟他攀談,假裝不經意的問他可不可以告我
我今天是幾號。

他說:「今天是六月四日啊。」他回答的非常篤定,我卻望著身旁才
抽新葉的梅樹,想著:「他果然認為今天是他死去哪一天。」

「要不要來阿姨家玩?」我突然的改變話題。

「阿姨,謝謝你的邀請,可我一定一定要去幫媽媽送傘才可以。」

我越來越篤定我的臆測。

心裡突然有一陣心酸的感覺,他這樣,過了十年呀!

「童童,你會覺得寂寞嗎?」我想我問得很唐突。

他搖搖頭。他有著這個年齡不常有的懂事。

我猛地抱住他,不顧他身上透出的寒冷,「阿姨會幫你的。」

他瞪著圓呼呼的眼睛不解的望著我。

我想自己是太過激動了。






透過了在偵探社工作的朋友,我終於找到了他的媽媽。

卻碰了一個大釘子,有些後悔去了那麼一趟。

腦中還嗡嗡嗡的響著我與她的對話。

「拜託你跟我去一趟吧!你知道他直到現在還只要一到下雨天就會出
門幫你送傘嗎?」

「我才不要,好不容易才擺脫掉他,為什麼直到現在還要再來招惹我
?」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他不是你的兒子嗎?」

「那不過是名義上的兒子,他是我前夫跟他前妻生的孩子,與我無關
!」

然後她不帶感情的下了逐客令,我感到莫名的沮喪。






接下來的每個雨天,我都會到運動公園去等他。

或許我是被制約了,也或許只是,我想在我想到方法之前,每次都去
陪他聊聊天也好。






仍舊是一個下雨的日子,那天我去的有些遲了,我沿著他每天步行的
路徑走,意外的看到在當初事發的那個十字路口,一輛開得飛快的小貨車
就要朝他撞去。

我一急,顧不得什麼,縱身就是一躍,硬生生的將他撞到馬路旁。

取而代之的是,我被撞到了。在貨車司機咆哮著:「小姐你這樣闖出
來很危險耶」的音浪聲中,在意識逐漸模糊的時候,我才朦朦朧朧的想起
,他都已經是個鬼了,怎樣也不可能再死一次吧。

然後我闔上眼。

依稀好像有聽到他在我耳邊大喊著阿姨阿姨。






在綜合病院醒來,我第一眼就瞧見坐在我床沿的他。

「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他的眼神中有焦急,有感激。「我還以
為我來不及跟你說再見了。」

「說再見,什麼意思?」

「阿姨,在你把我撞出去的那一瞬間,我什麼都想起來了,也沒有什
麼遺憾了。所以我應該要去投胎了。阿姨,謝謝你。」

他的身子開始變得若隱若現,他微笑著對我揮手。

我安慰的看著他,說了聲「太好了!」

「你以後要好好保重,再見。」我輕聲說。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隱沒,我才想起,我根本不懂他說的「沒有遺憾了
」是什麼意思。

後來朋友對我做了以下的解釋:

也許,他的遺憾不在於傘有沒有確實送到母親手中這一件事,而是一
直都沒有感受到「愛的回應」這一件事。你在把他撞出去的同時,給予了
他一直想要的「被關心的感覺」了吧,所以他解脫了。






不論朋友這樣的說法是對是錯,我都願意相信。

「童童,祝你幸福。」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每到下雨,就可
以在運動公園遇到的小男孩。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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