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玻璃繭

【一路的風景】
by cocoon(玻璃繭)



2041. 2.16 17:35

夕陽無聲無息地照著，金黃色的光芒非常安靜地灑落，于一
片潔白。

白色的病房裡，白色的病榻上，躺著一個老太婆。她雙目緊
閉，很安祥很安祥地睡著。臉上的刻痕，靜靜地訴說著她所經歷
過的歲月與風霜。而嘴角，是微微上揚的，想必有個好夢吧。

病床的右側，坐著一個差不多老的老太婆。她凝視著病床上
的那個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心裡好像有一些什麼，被悄悄地
觸動著。

時間像停止了一樣，就跟靜止不動的空間是相同的，有沒有
流動都不知道。也許偷偷地往回轉了也不一定，誰知道呢？

一切都太靜了，靜到你連自己是不是存在的都不能確定了。
或許走到生命的盡頭就是這麼一回事，所有的一切都少了那一股
急切、那一股衝勁，與伴隨而來的喧囂。

而生命的滾輪到底是怎麼ㄧ回事呢？沒有人能夠確切的知道
。林雨璇活了60歲，也不敢說自己真的弄明白了。不過，她想她
是認真的走過ㄧ回了吧，應該是。至少，她有一個很美滿的家庭
，曾經也有過轟轟烈烈的事業，而且還有一個交心了一輩子的朋
友。





1998. 9. 3 10:25

高二，開學第三天，英文課。

剛升上高二的她們，才歷經一次分班，每個人對其他人而言
，幾乎都是陌生的面孔，當然，有些高一就同班的，或是社團就
認識的，那是另當別論了。

老師在台上口沫橫飛的講著，同學們在台下振筆疾書的抄著筆
記，鄭子君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課，一邊環顧著整個教室。她
覺得這教室裡的氣圍相當有趣，明明大家非常的陌生，卻硬生生地
被接上某種關連，擁有一樣的動作，聽進一樣的話語，記下一樣的
字句。

右手臂突然被戳了一下，中斷了她莫名奇妙的思緒。

「同學，不好意思，你有沒有立可白可以借我一下？」

子君從鉛筆盒裡掏出立可白，遞給了坐在她右邊的同學，順
便給了她一個親切的微笑。

這女孩便是林雨璇。

開始地很普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誰說這樣的開始不能
造就一段最真摯的情誼？





1999.10.27 6:50

「好煩喔，待會兒又要國文小考了。」

『呵，別抱怨了啦，快背吧，今天的還蠻簡單的。』

「也是啦……沒有什麼使我停留──除了目的。縱然岸旁有
玫瑰，有綠蔭，有寧靜的港灣，我是不繫之舟。也許有一天，太
空的遨遊使我疲倦，在一個五月燃著火焰的黃昏，我醒了，海也
醒了……」

『……人間與我又重新有了關聯，我將悄悄自無涯返回有涯
，然後，再悄悄離去，啊，也許有一天──意志是我，不繫之舟
是我，縱然沒有智慧，沒有繩索和帆桅。』

「說真的，我還蠻喜歡這首詩的。不繫之舟啊，那麼自由，
那麼無拘無束，真好。」

『是啊，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擺脫生命中的重重枷鎖，
我實在有點厭倦這樣每天上課背書考試補習的日子。你不覺得很
諷刺嗎？在最受拘束的考試制度之下，我們默背著象徵自由意志
的不繫之舟？』

她們總是窩在學校新大樓的頂樓背課文、聊天、分享心事、
談論未來。那是她們的秘密基地，也是她們友誼與夢想的溫床。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這個地方，在她們心中，仍舊佔有一個很
重要的、不可抹滅的區塊。





2000. 6.28 11:35

『呼…終於，畢業了。嘿！雨璇，你以後會跟我保持聯繫吧
？』

「三八耶，你在多愁善感什麼勁啊？明明就要念同一所大學
。」

『嗯，我們一定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喔！』

「當然，我們倆要白髮花花的時候還一起喝茶、聊往事。」

『那是什麼時候？』子君笑鬧著問。

「60歲吧，那時候應該夠老了。」

對於18歲的她們來說，年老還是好遠好遠的事，遠到難以想
像。





2002. 3. 18 17:23

『哈囉，雨璇，好久不見囉。』子君抱著沉重的電磁學課本
，在校園中急匆匆的走著。

「哇，真是好一陣子不見了，最近還好嗎？」雨璇身邊還站
著另一個他。

『忙啊，忙得一團亂。考試一大推，又是社團啊，營隊籌劃
啊，我的肝大概快爆了吧！』子君笑著說，看得出來她雖然忙得
昏天暗地但似乎還忙得蠻開心的。『啊！完蛋了，我開會要遲到
了！改天找你吃飯啦，先掰。』

「嗯，掰掰。」





2004. 6. 3 23:46

「子君，你…可不可以…出來…陪我一下？」雨璇在電話裡
抽抽噎噎地說。

『天哪！你怎麼了？』子君被嚇了一大跳。

「我失戀了。」

『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到。』

子君啪地闔上了明天要考的量子力學課本，抓了件外套就往
外衝。

「他說另一個女孩比我更需要他。你告訴我，我到底哪裡不
好？」

子君擦了擦雨璇的眼淚，堅定地說：『你沒有不好，相信我
，只是他不懂得欣賞。你會找到ㄧ個欣賞你的人的。一定會！』





2006. 6.30 20:37

『喔，好悶喔！陪我喝酒啦！』

「怎麼啦？」

『茫然無措哪！對於未來。』

『我覺得我好像一直在考慮別人的想法，老師怎麼想啦，爸
媽怎麼想啦，到最後我已經認不清楚我自己了。我到底是誰？該
走向何方？』

「做你自己就好了！聽你的心裡在說什麼！這一輩子，總要
為自己活一次才行。」

「如果有一天，你能想通，能跑到你終於嚮往的地方，我一
定會很開心的。」





2006. 7.15 20:08

「子君，我找到工作了！」

『恭喜恭喜。哪一家啊？』

「華碩唷，電腦工程師。」

『呵，馬上就要變科技新貴了。』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就這樣過一輩子？」

『不好嗎？平凡穩定的生活不好嗎？』

「應該也不錯吧。可是又覺得好像有什麼必須改變。」

『想清楚就可以了。哪一條路其實都可以，不論選了哪一條
總是有一份未知在等待著哪！』





2009.10. 3 14:34

「他向我求婚了！」

『哇！真的啊！真是太好了！他用了什麼橋段？』

「就…他就帶我去吃飯啊，然後還事先跟老闆娘串通好把戒
指藏在當做甜點的布丁裡，等我發現的時候，他就很認真地看著
我的眼睛說：『Would you marry me? 』，我那一瞬間真的覺得
心跳都快停止了！」

『好浪漫。你家那木頭什麼時候學會這些的啊？』

「其實我也覺得很奇怪，後來問他，他才說是從網路上學的
。你聽過嗎？什麼白飯粒蚊子血的？」

『那是一對文筆很好的雙胞胎吧？』

『別管這些了，你一定要幸福喔！』





2010.12.19 15:17

「婆媳問題真是搞不定，受不了，什麼年代了還有那種媳婦
一定要扮演小女人的觀念。」

『你家那口子怎麼說啊？』

「唉，你也知道，他那大孝子。」

『欸，嘆起氣來了呀，我記得當初你還頗欣賞人家的孝順的
。』

「你少糗我。」

『你很愛他嗎？』

「誰啊？我婆婆？」

『神經啊，你老公啦！』

「那是當然的啊，有什麼好問的。」

『所以囉，為了他，把他媽媽當做是你媽媽那樣孝順試試看
。反正試試看，真的不行再考慮你們倆要不要搬出來吧！』

『放心啦，我聽過很多例子最後男人還是會站在女人這邊的
。』

「雖然你說得很怪，不過好吧。」





2012. 1.21 15:10

『我決定辦一家出版社？』

「錢夠嗎？」

『嗯，這些年存的，加上貸款的，辦一家規模不大的還ok。
不知道怎麼的，就是想試試看，覺得不做會不甘心似的。』

「那就放手一搏吧！」





2014. 7.22 04:38

「子君，我羊水破了，你快來！」

『不是下個月預產期才到嗎？你老公咧？』

「出差…嘶…」

『救護車叫了沒？哪家醫院？』

「叫了…嘶…長庚…」

「你快點來…嘶…我好怕。」

『別緊張，吸氣，吐─吐─吐─，好，繼續做拉梅茲呼吸，
我馬上到。』





2018. 2.11 14:23

『我有時候覺得好寂寞唷！就像一個人被丟棄在荒漠那樣，
怎麼大聲喊都沒無法激起周遭空氣的一點點波動。什麼都沒有的
空虛感覺。』

「我覺得你只是需要好好談一場戀愛，與一個人步入禮堂，
生個孩子……，但你看著生命的茁壯，你會發現這一切其實是很
有意義的。」雨璇一邊開導子君，一邊顧著正在玩一杯冰淇淋聖
代的小偉。「阿弟，不可以喔，來，乖乖吃。」

『我沒辦法，你明明知道的。我沒辦法很長久的愛一個人，
我也沒辦法做出承諾。無法承諾的愛情，對另一個人來說，應該
是沒有比較好吧？』

「其實走到最後愛就只是融入在生活之中，你並不需要刻意
去維持。你需要突破的，只是你自己內心的恐懼而已。」

「要不然，你得找到一個足以肯定自己的東西哪！」





2019. 4. 3 23:36

『我想我還是有一天會自殺的吧！』

「你如果自殺的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





2022. 5. 17 20:05

「嘿，請你吃飯。」

『呵，for what? 』

「我升官啦！拿到一個要職喔。」

「對了，你的出版社怎麼樣了，最近好像出了好幾本很搶手
的書？」

『是啊，其實搞得還不錯。』

「還是會覺得不快樂嗎？」

『有時候會啊，仍舊找不到那個正中核心的解答。』





2026. 7.13 20:20

子君家的門鈴「鈴─鈴─」作響。

『啊！小偉啊，你怎麼跑來了。』

「我離家出走啦！乾媽，我可以在這住幾天嗎？」

『媽媽知道嗎？』

「怎麼可能知道嘛，知道應該就不叫離家出走了。」

『發生了什麼事了？』

「因為我今天跟張健齊打架，媽不分青紅皂白就先罵我，明
明就是他先動手的！」

『你不怕我也罵你不該隨便跟人家亂打架嗎？』

「你才不會！」小偉扮了一個鬼臉。

『那也不盡然喔，小偉，跟人家打架是很不好的。媽媽會罵
你是因為她很擔心你，怕你跟人家打架會受傷，怕你在學校人緣
不好……有時候爸爸媽媽會不知道要怎麼處理這種情緒，講話自
然就會大聲了點，可是本質上都是因為愛你啊！』

『我就不一樣了，可以完完全全置身事外，因為你不是我的
孩子，我不用對你的未來負責的，所以可以陪你玩，跟你站在同
一陣線都沒關係。』

『你懂了嗎？』小偉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你先吃ㄧ點餅乾，去洗個澡。我得打電話跟你媽媽說一下
。』

『雨璇，你寶貝兒子跑到我家來了。』

「呼，謝天謝地他跑去找你了。我剛剛打遍他所有好同學家
裡的電話，還打了他奶奶家、外婆家，大家都不知道他跑哪去了
！在你那就好，我等等就去接他回來。」

『來都來了，你就放心讓他在我這住一天吧，現在放暑假不
是嗎？明天幫你好好地送回去。』

「也好，那麻煩你了。……他是不是很生我的氣？」

『看起來是還好啦！你明天再好好跟他說一下，他應該只是
氣你都不先問他原委就罵人，覺得有一點委屈吧。』

『小偉，你知道你媽媽知道你在這以後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
？』

「是什麼？」

『是謝天謝地。我猜她連眼淚都掉出來了。』

「乾媽，我這樣跑走是不是很傷媽的心啊？」

『你才知道喔，小不點。以後別再這樣啦，不然我連門都不
幫你開。』





2028. 4.16 15:33

『雨璇，我決定要離開了。』

「你要去什麼地方？」

『不知道，還沒有決定，只是想離開這裡，去找我一直都找
不到的答案。』

「一定要走嗎？」

『不走不行哪，非走不可。我這輩子還沒有這麼迫切地想做
一件事情過。』

「好吧，那你會給我任何音訊嗎？」

『可能會，也可能不會。這我還不知道。不是不要老朋友喔
，你別誤會，只是有一些事不是一個人去做就沒有意義。』

「嗯，你要保重！」





2028. 4.28 10:34

雨璇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猛敲著鍵盤；子君搭上飛往南美的
飛機。





明信片-1

Dear雨璇：
我現在在亞馬遜叢林，你還記得這是我從高中就很嚮往
的地方嗎？
樹非常非常多唷，一層一層的，永遠沒有盡頭。什麼蟲
啊蛇的也滿到不像話，有毒的居多，走在裡面每一步都有致
命的危機。
我差一點就死掉了，土著朋友把我撿了回來，他們說我
昏睡了整整一個禮拜。接近死亡的感覺很特別，輕飄飄的，
好像什麼都已經無所謂了，很舒服。可是奇怪的是，醒來以
後並不會特別地懷念那時候的感覺，反而覺得活著很好。
可能生命就只是像微風吹過樹梢的強度那樣簡單的一件
事吧。
君 2032. 8. 29




寄不出去的信

Dear子君：
很高興收到你的來信，知道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可
是居然連地址都不留給我。
別再跑到危險的地方啦，什麼快死掉那段真是讓我捏了
一把冷汗。
我在台灣一切都好。我們夫妻倆工作都很順利。有在計
畫明年要去二度蜜月。小偉考上建中了，他說他將來要當個
醫生呢！還有他問怎麼久都沒看到乾媽，年紀都一大把了到
底在搞什麼鬼。
瞧，我們被說年紀都一大把了呢。是啊！可不是嗎！
可是高二認識你的那天，怎麼還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我有說過嗎，我到現在還記得你那天的笑容？
等你回來。
雨 2032. 9.20




明信片-2

Dear雨璇：
我現在在希臘。
總覺得一定要來看看蘇格拉底的故鄉。
在叢林裡生活久了，看到那麼多人跟建築物還真有點不
習慣呢！也可能只是因為他們不是黃皮膚黑頭髮，也不是什
麼亂糟糟的建築的關係吧。
突然有點想家。是因為老了嗎？
我就快要回去了。
君 2035. 3. 7





2036. 2.11

「你終於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終於。有時候覺得真的會異死他鄉！』

「你變黑了，也變瘦了。」雨璇很努力地凝視著子君。「好
像有一些更深沉的也變得不一樣了。」

「你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嗎？」

『其實俯拾即是啊！』子君笑了笑說。





2040. 6.20

『有一件事，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才好。』

『我也猶豫過不要說的，可能就這樣離開比較好吧！可是又
覺得不告訴你的話會完完全全的破壞這份感情。』

『其實我已經骨癌末期了，之前也有多多少少做過一些治療
，但是沒辦法根治。醫生說我最多只剩半年的壽命。』

『不過都只剩半年了，我不要住院。我會等到完全不行了的
時候才要去。』

『這是一張空白支票，你幫我保管，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
倒下去，如果到時候需要用到錢就拜託你了！』

「你這笨蛋，你到底知道這件事多久了？為什麼都不說？為
什麼不讓我來幫你分擔？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講錢的事，你這笨蛋
！」雨璇聲淚俱下。





2041. 2.16 17:55

距離被醫生宣告的半年之期，已經超過快要兩個月了。

誰都看的出來子君一天比一天耗弱，就只剩留一口氣在，彷
彿在等待什麼。

病榻上的子君悠悠轉醒，她看到面前的雨璇時，虛弱地笑了
笑：『有你在旁邊真好。』

因為子君宛如風中殘燭，所以雨璇幾乎是成天泡在醫院，深
怕錯過了最後說再見的機會。

『雨璇，今天幾號了？』

這是子君近來每天都要問的問題，一天可能會問個好幾遍。
雨璇以為她只是在努力地跟病魔搏鬥，所以需要知道一天又一天
的日期，才能化作動力。

「今天二月十六了。」

『是嗎，終於二月十六了呀！』

『雨璇，生日快樂！』

『你記不記得，我在你25歲了生日那天，寫了一篇「一路的
風景」送你，還揚言我們要一起過生日到六十歲。』

『我終於，做到了！』

雨璇緊緊握著子君的手，難過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兩行淚
自她的眼角悄悄地滑落。如果她早知道子君是為了這個理由硬是
拖著，會希望她不用執著於當時的承諾吧！何苦這樣虐待自己，
何苦？

夕陽仍舊輕輕的灑進窗內。

病床上有一個老婆婆閉著眼，安詳得睡著。她手中緊握著的
，是另一個老婆婆的手。

這次，是真的什麼都靜止了。





- The End -